POV3 轩子佩
轩子佩端坐于云山屯堡逼仄的官厅内,面沉似水。 一名瑟缩如鼠的总旗官跪伏在他的脚下,小心翼翼地汇报着堡内原驻军伍的整编情况——原副千户白志刚、百户张自强、总旗李敬忠等军校已被悉数捕拿,解往金羽卫西南镇抚司定罪发落。百户兰齐则在叛乱中被金羽卫当场击毙。 现堡内总旗衔以下官弁俱被一免到底,革为戍兵,就只剩眼前这么一位还在戴罪办差的老总旗。 以兵变未遂的400余云山驻军为基干,署理安顺卫指挥使在辖地内掘地三尺,征发出150余名老弱闲丁、300余侗蛮土兵,复又将换防兵丁中不受上官待见的百余名刺头强行抽出,又凑出了一支将近千人的军队,由一名来自镇远的副千户统带,日夜编练,不日就将启程奔赴辽东应援。 而他,金羽卫东北镇抚司试百户轩子佩,因在前往西南公干途中偶然识破了叛军的jian谋,并以客将身份全程协助当地驻军将叛乱一举荡平。 而被金羽卫西南镇抚司“强行”委他军监之任,授予其便宜行事之权。西南司的如意算盘是,反正这名来自东北的同仁已经顺利地办完了差事,刚好可以在回程之时与这支新军同行,这样一来,就可以让己方兄弟省去那万里奔波之苦。 戴罪在身的总旗膝行而前呈上文书若干,轩子佩扫视几眼后轻描淡写地在文末署上了姓名。总旗诚惶诚恐地接过文书,复又膝行离去。 “无趣......”轩子佩百无聊赖地打了个哈欠。 “破败的屯堡、破败的官厅,大晴天屋内也这么潮湿,到哪都是一股子霉味,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南国烟瘴吗?我还是赶紧出去晒晒太阳吧!” 世传黔贵“天无三日晴,地无半里平。”但轩子佩方一出官厅便即发现,在他斜上方的一块场院里,有个人正半靠在藤椅上,安闲地躺在阳光中闭目小憩。 此人的椅边,放着一个坐有木炭的小陶炉,炭火上,斑驳的铁壶正在幽幽地发出着叹息。那人随手拎起壶把,将沸水注入矮几上的茶碗,白色的水汽四下游走,在盖碗旁的时鲜水果间氤氲缭绕。 那人一边喝茶,一边将大腿高高抬起,搭在椅子的扶手上。 “这老崽子!好得真快!不久前,骨头还折得像开春时的冰溜子一般,当时看他那样子,我还以为他今后多半是废了......可现在,还真让他缓过来了!而且,这厮在拄着拐杖的情况下,竟单枪匹马地伏杀了一小队叛军!难道,这便是粟鞨军中‘白摆牙喇’的实力吗?” 看着头顶上方那闲逸的身影,轩子佩长长地叹息了一声。 曾经,他以为他的这个兄弟就像踏雪的飞鸿一般,在他的人生中轻轻重重地留下几点爪痕后便已然消逝无踪,无计东西…… 然而,世间万事,无常是常。时隔7年,这个在大家记忆中早已模糊不清的身影,却又突然以人们最意想不到的方式,重又回到在了众人的世界里! 要不是为了他,这趟屁大点的差事也用不着自己这个金羽卫试百户亲自出马。若是那样,这云山屯堡的阴谋现在或许就已经得逞了! 不过也多亏了自己撞破了这次未遂的叛乱,才让原本有些麻烦的差事变得如水到渠成般顺理成章。 “荡平云山堡叛乱一役一是靠大人运筹有方,处置得当;二是因西南司的弟兄们赤胆忠心、舍生忘死。至于小弟嘛,不过就是个报讯的驿差而已!” 几日前,在西南司副千户的军帐之中,轩子佩谦逊地说道。 “好!好!好!轩老弟果敢勇毅却又不居功自傲,果然是我金羽卫中数得着的青年俊才!日后的前途,定然不可限量! 啊......这帐中所坐的,都是咱金羽卫中的袍泽弟兄,老哥我也就不讲那些客套话了……此役头功,原本应该是给轩老弟你的,但这次叛乱事起我司辖区,又差点酿成大祸…… 如果给轩老弟报了头功,于我西南司面子上的确不大好看……原本,这恳请老弟让出头功的口,老夫是万万不会开的!但既然老弟这般顾大局,识大体......啊,这个,老弟的美意,我西南镇抚司就却之不恭了!” “哈哈哈,大人言重了!全国金羽是一家嘛!大家都是圣上的亲兵,分什么东北还是西南,总之,只要这头功是咱金羽卫的就行! 次功也不用给我报了,下官在东北时就晓得,西南司的弟兄们日夜cao劳,防大风起于青萍、防溃堤始于蚁xue,将西南三省保得得是井井有条啊! 但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西南司弟兄立功的机会就不如我们东北那片修罗场多。这次既然有了这样一桩小富贵,就全都给大人麾下的儿郎们分润吧!” “啊?哈哈哈!这让本官如何是好啊?过意不去……过意不去……老弟,日后有什么用得着老夫的,你尽管开口!”听轩子佩竟然连次功都不要,这名副千户越发感到惊讶了。 “承蒙大人不弃,下官也就斗胆想请大人帮我们东北司一个小忙......在下这次南下公干,其实原本就是为了这件事而来……” 轩子佩凑到副千户身边,以袖掩口,悄悄地提出了自己的请求,待他说完,副千户之前一颗一直悬于半空中的心才算是落了地。 “我知道他!此人可是我西南司年轻一辈中的翘楚啊!日后司里面定然是要提拔重用的!” 虽然副千户大人之前从未听说过该“翘楚”的名字,但作为久历仕途的官道老狐,他在转瞬之间就将一副如丧考妣的苦脸挂在了自己脸上…… “不过......咱东北司既然这么想要他,那我们西南司就只好忍痛割爱了!如你所说,此人与东北司的确有缘,而且此番在战阵之中大难不死,调转东北司后定可委之以重任。 老弟,你将调人的文书拿来吧,老夫这就在上面签押!就像方才老弟你所说的那样——全国金羽是一家!咱东北司、西南司不都是圣上的亲兵嘛!” 一想起西南司副千户那副得了便宜又卖乖的嘴脸,轩子佩的心里就有些不爽。 “娘的,老子最近几年在官运上一直都不算太顺畅,要不是为了你,我怎肯轻易就舍了此番平叛的大功!” 此刻,看见那人竟如此惬意地在自己眼前浮生偷闲,几日来忙得头晕脑胀的轩子佩不由得又气又恼,他随手捡起一块石头,作势要朝那人砸去,哪知那人的反应更快,未等轩子佩动手,便率先居高临下地抛下了一串杨梅。 作为土生土长的辽人,打从轩子佩第一次尝到杨梅的滋味起,他就被这种南国水果酸中带甜的味道迷得神魂颠倒,此刻见有此“尤物”从天而降,轩子佩慌忙舍了石块,紧跑几步将杨梅接在手中。 “百户大人,要注意官仪啊!” 那厮的脸上,再一次泛起了没心没肺的坏笑。这笑容,瞬间将轩子佩带回了8年前的辽东镇抚奴城,彼时,轩子佩等袍泽给这厮取了个“举人”的诨号,叫着叫着,诨号就逐渐取代了他的大名…… 所以,不论他现在在司里的名册中改叫了什么名字,对于轩子佩这样的金羽卫老兄弟而言都不重要。 有些年份,注定会成为分水岭,很多事情,都会在那一年中悄然改变。而“举人”消失的那一年,就是这样的年份。 现在想来,那一年中其实只发生了一件大事,而那件事,又与轩子佩和“举人”等金羽卫息息相关…… 时光回溯到8年前的那个秋日,似火的骄阳沿着高尔山的山脊一路攻略而下,炙烤着孤零零的抚奴城。轩子佩小跑着从“秋老虎”的兵锋下逃出,矮着身子钻进了“戊”字堡火头伍的炊棚,高挺的身躯,冲乱了棚内缭绕的烟火与飘满尘埃的光柱。 他径直晃到灶台前,伸手抓起一坨刚刚出锅的锅盔,囫囵个塞进嘴里,旋即被锅盔内四溢的rou汁烫得龇牙咧嘴。轩子佩对此毫不介怀,一边嘶嘶哈哈地吐着口中的热气,一边在笸箩里继续翻找着rou馅相对饱满的锅盔。 一名年轻的“炊爷”惊愕地看着这双在笸箩内上下腾挪的大手——大手上布满了老茧与裂缝,来自于火铳的油泥顽固地盘踞在这些裂缝当中,一些坚硬的黑毛复又冲破了油泥的遮挡,桀骜地“破茧”而出。让这一双“爪子”更加令人几欲作呕。 然而,这双手和他主人的长相却极为不符——只要将双手背在身后,轩子佩看起来就像是一名簪缨世家的翩翩公子…… 年轻的“炊爷”本想当场发飙,但他却发现,其余几名老“炊爷”均对这一幕持着一种视而不见的态度,不约而同地低头干着自己手中的活计。 孤掌难鸣......年轻“炊爷”终究还是强压住了自己的怒火,但胸间的那口恶气却终须喷吐而出。于是,他斜了这名莽夫一眼,有意无意地往该人的脚下吐了口唾沫,随即恨恨地转身继续在大灶上烙起了锅盔。 还没等他的唾沫刚刚落到轩子佩的铁网靴前,轩子佩就打了一个响亮的喷嚏。 “见怪、见笑,这两天鼻子不舒服,闻见烟火就他娘的想打喷嚏。”轩子佩一只手将自己挑出来的几个大个锅盔揣进兜里,另一只手则在笸箩中余下的大小锅盔上抹了又抹,直到将随着自己的喷嚏掉落在锅盔上的口水鼻涕全都涂匀抹净后,方才晃晃悠悠地走出了矮小的炊棚。 “你小子真是吃饱了撑的!闲来无事惹那金羽卫作甚?!幸好这位轩大人不是心地狭隘之人,换了其他金羽卫,随便找个由头,捏死你就和捏死一只小鸡一般无异!”见轩子佩走远,伙长恨恨地瞪了这名年轻的火头军一眼。 其他炊爷则继续悠悠然地翻烙着铁鏊子上的锅盔,伙头军都是在灶台上吃饱的,而当兵的才不管自己的锅盔上沾了唾沫还是沾了屎尿呢,抚奴城的大兵一天就两顿,一个月除了四次锅盔外难得荤腥…… 轩子佩贴着墙根处的阴凉从一伍伍排队等候领饭的士兵旁走过。这他娘的天咋这么热!都八月初十了,中午时分的太阳还是这么烤人! 夏季越发燥热干旱,冬季则更显漫长酷寒,最近几年,似乎都是这样的怪天气。 再过俩时辰就要出发去“办大事”了。得抓紧时间回去磨磨腰刀,再给火铳上遍油。哎,热糊涂了,今天这桩“买卖”是不能带火铳的…… 轩子佩一哈腰钻进自己半埋入地下的窝棚中,窝棚由三尺深的地xue和四尺高的棚壁组成,原木搭的架子,四周用黑土坯做成墙壁,窝棚顶上盖着桦树皮,桦树皮上又糊了一层厚厚的乌拉草泥,四壁上均开有小窗,与其说是窗,倒不如说是一个个火铳射孔,几只蚊蝇在窗户纸的破洞旁上下翻飞,想窜出窝棚却觅不到路径,屋北侧的地面上,一个朽木盖子掩在地道口上方,地道与另一个窝棚相连,战时,即使敌军攻陷了外壕和堡墙,守军也可以凭借这些互相联通的窝棚,与入侵者继续周旋。 这些分散在堡内的地窝子怎么瞅怎么像是些大坟包,虽说这些窝棚在夏天时有些发闷,但是入冬后将里面的小炕一烧,倒是暖和得很。 要知道这里可是大宁子民谈之色变的极北苦寒之地,每年有五个月的雪期,夏天闷点不要紧,要是冬天不暖和可当真就要了命喽! 抚奴城是大宁朝钉在辽东边境最前沿的一座城池,而这“戊字堡”又是拱卫城池的犄角子堡中最重要的一座。从这里出发再往东北行去,便是大宁朝最广袤的一片羁糜区,那里是一方只有粟鞨野人才能生存下去的天地。 一人正盘腿坐在小炕桌旁伏案疾书。 “尝尝,抚奴城的锅盔,辽东一绝!”轩子佩将带回的锅盔扔在小炕桌上。那人又写了几个字方才收了笔墨。 “和大头兵抢食!啧啧啧,总旗大人要注意官仪啊!”那人边说边拿起锅盔,带着一脸没心没肺的坏笑……哦,那个人就是“举人”,彼时,若是细细观瞧,从他的眉宇之间,还能找到几分残存的青涩...... 轩子佩一屁股坐上了炕沿,用力地拽下脚上的铁网战靴,扬手扔到墙脚,一只老鼠随即吱的一声向外逃开。 他没有去管逃离的老鼠——而是从铁皮箱子里翻出了自己的牛皮靰鞡和牛皮护腿,这地窝子就他娘的耗子太多,即便你是让人谈之色变的金羽卫,此时也只能选择对其视而不见…… 铁箱子里,整齐地排列着一些他比较珍视的家伙什——有火铳上的弹簧机扩,官造铁罩甲、环臂甲、牛皮靰鞡、铁网战靴等等。 “别写那些没用的了,有时间整理整理装备吧,还有不到两个时辰咱们就要出发了!”“举人”来辽东不过三年半,相对于生长于斯的轩子佩,多少还是显得嫩了一些。 东北边疆是时人闻之色变的修罗地狱,但对他金羽卫东北镇抚司的总旗轩子佩来说,在这片土地上出生入死,则是他自出生伊始就被赋予的宿命。 金羽卫乃是天子亲兵,其职责不仅限于天子的宿卫,其余如重大jian恶的侦缉捕拿,对文武百官言行的监察、军事情报的搜集研判,也均是金羽卫的分内之责。 但在大宁开朝之初,金羽卫的职责却只有天子宿卫一项,随着职责逐年加重,世袭金羽卫的兵力也越发捉襟见肘起来。 因此,朝廷在金羽卫内,又增设了“推恩金羽卫”的编制。推恩金羽卫多由贵族良臣之子弟充任,其职位仅此一代并不世袭。 但他们也与世袭金羽卫一样,享受诸多特权——按照大宁律法,擅杀金羽卫者等同造反,本人凌迟、家人满门抄斩!金羽卫办差之时,各有司需全力协助;亲属犯罪,金羽卫如自身清白,亦可不受株连…… 轩子佩家先祖随大宁开国皇帝白身起事,血战多年后在光复滇云之役中力战殉国,作为功臣忠烈之后,轩家蒙沐天恩被圣上授予金羽亲军世袭总旗之职。 金羽卫增设东北镇抚司时,轩子佩的先祖携家带口从京师来到了这片苦寒之地,至今已历有五世。 作为世袭金羽卫,轩子佩伴着金羽卫的荣誉与风骨而生,16岁那年就补了世职。从此,他便一直在这东北边地上刀头舔血。 与大宁其他镇抚司的金羽卫相比,东北金羽卫所干的勾当要更加凶险——他们不仅要监察凶神恶煞般的辽东边将,还必须时不时地深入大宁治外的蛮荒雪原去“搞搞事情”。 辽东以东,北地之北......这里,是一片由苍莽密林所组成的辽阔海洋。 冬天,“白毛风大烟炮”卷起的风雪能在一夕之间填平一座小山谷,形成几丈深的雪窝子,人要是陷进去了必将被活活憋死。 想救?痴人说梦!只有先记下位置,待到第二年夏天雪化之后再去附近搜搜,运气好的话,或许还能够找到一具被野牲口祸害得不成样子的尸首。 夏天,几场冷雨后,森林就会变得密不透风起来,置身其中,让人分不清时间与空间,所谓“空即是色色即是空”,亦不过如此! 若是迷失了道路,便只能深一脚浅一脚地在老林子里一个劲地兜圈子,即便是运气好,遇不见山洪和野牲口,单单凭着那无边的绝望与压抑,就能将人的求生欲望迅速耗光,轩子佩曾不止一次地在森林边缘看见过那些因崩溃而自我了断的迷路之人,殊不知,他们只要坚持着向外再走上几百步,就可以逃离这片绿色的寂静之海了…… 还有像虱子一样多的野狼;铁浮图般横冲直撞的野猪群;喜欢虐杀行人的黑熊、棕熊;以及一巴掌就能扇倒一骑甲骑具装的大虫。 然而比这些更让人恐惧的,则是嗜血凶蛮不受王化来无影去无踪的肃鞨东奴! 说来也怪,这肃鞨野人在老林子里活的咋就那么自在呢!那些让大宁军民感到恐惧的事物,在肃鞨野人面前,就会完全换上一副俯首帖耳的媚像。 因此,辽东镇抚司金羽卫的折损率在全国来说一直都是最高的……每年都有新鲜的推恩金羽卫被补到辽东前沿,其中,有些人甚至连一个冬天都没能熬过,就被这关外的雪原所吞噬,草草地消失在了人们的记忆之中,不,应该说他们原本就没有给人们留下过任何值得回忆的东西...... 平心而论,像“举人”这样与轩子佩并肩熬过三冬的推恩金羽卫,就已然算是老手了…… 轩子佩的目光扫过铁箱内的武具,胸甲、火铳、环臂甲……这次都不能带……他微微有些失落,从箱子最底层,拿起了一柄不起眼的腰刀,缓缓抽刀出鞘,平庸的刀装下,刀刃如同一泓沉郁的秋水! 凌空虚劈,略带弧度的刀身铮然有声,他用刀锋小心翼翼地划过手指上的老茧,一道细缝随即在老茧处绽开,嗯,这刀还好,不用再磨了。 还刀入鞘后,轩子佩又将一个小司南揣进了怀中。其余的,也不需要再多带了。东北金羽卫正是如此,越“脏”的活,所用的家伙什就越简单,如果堂而皇之地穿好铁甲扛起火铳配上绣春刀...... 以这样一番打扮进入荒原,等于像粟鞨人宣告,我们便是传说中双手沾满尔等族人鲜血的大宁金羽卫...... 在轩子佩收拾行装的当口,举人已经将锅盔几口吞进肚中,匆匆抹了抹嘴,继续笔走龙蛇起来。 轩子佩并没有再行催促,他晓得举人写的是什么,这次的“买卖”凶险万分,却又隐秘异常。未来十数天内,能够给他们提供支援的,或许也就只有各人的运气了。 但是,这趟九死一生的活,对参与者来说却有着巨大的吸引力——即使是充满传奇的金羽卫,一辈子又能遇见几次名垂青史的机会呢?当然,青史留名的是这个活,而非他们本人…… “写好了!”举人小心翼翼地将宣纸折好,扔进了轩子佩的武具箱,“这封信是写给家父的……” “行,晓得了……但是这次咱们应该是一条线上拴着的蚂蚱,你要是出不来,我也够呛……” “你的字比较讨口彩!所以还是放在你那里比较稳妥些。” “我的字…怎么了?” “你名子佩字瑾瑜,瑾瑜瑾瑜,仅剩的漏网之鱼嘛!” 轩子佩笑骂一声,躺在炕上小憩起来。 堡内小校场上的日冕无声地鞭打着时间,待到日影西斜之时,二人默默穿上了牛皮靰鞡与寻常兵丁的鸳鸯战袄,用腰刀挑着酒葫芦,相跟着走出了窝棚。两条狭长的身影无声地映在堡子的夯土外墙上,间或穿过一队懒散疏落的兵丁,朝堡门处走去…… 随着呜咽的号角声,残阳恹恹地坠入了金色的林海。借着最后一抹逆光,一小队人马于堡门前的空地上稀疏地排成了一列横队,6名军汉,10匹马,蚊蝇在抽动的马尾间上下翻飞。 四名士兵将短矛搭在肩上,挨在一起一边分抽着一口小烟袋锅子,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其余两人则带着长矛,马匹上均携有弓箭与腰刀——形制均为粟鞨人所惯用的长梢弓与牛尾刀。 轩子佩与举人默默地走进队伍之中,与众人交换了一个眼神。这支小队人数虽少,确是从金羽卫东北镇抚司寅字队100余人中精选而来,人人都是老手,连其中最嫩的“举人”都挂有小旗官衔。 轩子佩是寅字队的副长,此刻,大家正在一起等待着小队的指挥,寅字队队正——百户吕砚凝。 轩子佩将一个鸡蛋仔细剥好,用手托着喂给坐骑吃下。在坐骑享用美食时,他轻轻地挥起了腰间的牛皮手套,驱赶着萦绕在马匹周围的蚊蝇。 一列在堡外屯田归来的士兵被残阳追赶着挤进了狭小的堡门,随行的几驾牛车装载着苞米和小麦。牛车缓慢的步伐阻慢了这些归心似箭的军汉,一时间堡门处稍稍显得有些混乱。 在这片小小的聒噪中,吕砚凝不声不响地走近了自己的小队,一名使短矛的金羽卫赶紧牵起一匹青马迎上前去,一边将手中的缰绳递上,一边接过吕砚凝挑着狼皮卷的腰刀,他将腰刀挂在青马的马鞍桥上,狼皮则绑在了马鞍后部。 其余金羽卫则立正站直,羊群般的军卒在从这支静默的小队面前经过时,纷纷自觉地收敛起了喧哗。 吕砚凝三十出头,中等身材,彪悍之势被风尘裹挟,很好地掩盖住了体内与金羽卫并不相符的书卷气。此刻,他朝肃立的部属微微颔首,便即翻身上马,率众策马奔进余晖之中。 一轮金乌寂挂于静穆的夜空当中,月光穿过针叶阔叶杂处的林梢,为人、马、树木镀上了一层皎洁的光晕,与一入夜就两眼一黑如同瞎子的寻常士兵不同,金羽卫中这一队号称“夜不收”的精骑自入夏以来,每人每天都会吞服一碗蝌蚪,此乃辽东古法——为的是在夜晚中也能借着月夜、星光隐约视物。 虎啸狼嚎不时在林间响起,时稀时密,但众人所骑的马匹却并不慌乱,依旧保持着长途行军时不疾不徐的步伐,到了天际泛白之时,小队已经来到了离堡四十里外的一处石剌子(石壁)旁。 一名长矛兵首先下马,走进石壁的凹陷中,从一个不起眼的石缝里拽出了几个硕大的油纸包。 他随手将纸包拆开,内中包裹的,竟是一套套粟鞨衣装,大家脱下鸳鸯战袄,复又摘下斗笠,露出一排齐整的光头,有人的光头后,还拖着一小根细小的鼠尾发辫。 众人换好粟鞨衣装后,其中一人长声呼哨,不多时,天空中鹰啸肃朗,一只身型壮硕的“海东青”盘旋而下,停在那人的小臂上,桀骜地四下盼顾。这些刚刚看起来还是大宁官兵的金羽卫,霎那间已变成了一支精悍的粟鞨猎队。 金羽卫们分头而动,轩子佩拢起篝火,有人将从崖边流下的山泉一桶桶提来倒入架在火上的铁锅之中,有人攀上石崖隐入林中布设岗哨,举人和刚刚唤鹰的年轻汉子则将十匹马的马鞍一一卸下,用毛刷分别将马身上的汗水刷干,再给马匹饮用了已经烧温的山水,虽说众人所骑的率滨马以忍饥耐劳,皮实扛造而闻名于世,但吕砚凝却仍然要求部下在条件允许的情况下尽可能地给坐骑以最好的照顾。 轩子佩忙完手中活计,拎着一袋燕麦前来帮二人喂马。 “田利常,你这海东青又快要换了吧!” “是啊,到今年冬天,这只鹰就该放了,到时候还要再向吕大人告几天假,重新熬一只新鹰出来!” “好,到时我争取陪你一起去,再带上举人,近两千里的路,三个人去稳妥些。”轩子佩言毕,下意识地举头望了望更北的天空。 自此处往东北方向再行两千余里,就会看见一泓横无际涯的冰海,冰海之中有一种大天鹅最是名贵,中原历朝历代皇后所佩的凤冠之上都镶有这种天鹅的翎毛。 因此,无论朝代如何更迭,这大天鹅都是东北边民雷打不动的贡品。而捕获这种珍禽的唯一途径,就是放这种名唤海东青的珍贵猛禽升空猎取。 千年中,中原王朝与东北边民因这“海东青”爆发过数次冲突,甚至有国祚二百余年的宏伟帝国因之倾覆灭亡…… “海东青”极为桀骜,猎人将其捕获后要与其连续对峙三个昼夜,不可中断,亦不可换人。直至将鹰身上的野性彻底熬干,这只冰海上空的王者方能对战胜它的猎人俯首称臣。 不过,“海东青”与人相处的时间不能超过两年,一旦超出时限,鹰身上的桀骜与神骏必将一同消失殆尽,油尽灯枯…… 田利常的家族世居东北,其祖上从粟鞨人处学得捕鹰熬鹰之法,于家中代代相传。这只海东青是金羽卫们行走关外的护身之宝——带着神鹰的猎队,必然是粟鞨人中的“三音哈哈”(好儿郎)!在粟鞨人心中,宁人是无法捕获并驾驭海东青的。 待战马饮罢温水又饱食燕麦与干苜蓿后,众人将兽皮铺在地上,围绕营火团团而坐,轩子佩将大家事先捣碎的rou砖与炒米混在一起,投进铁锅之中慢慢炖煮。 小队粟鞨人外出行猎之时向来不用炭火炙烤食物,只吃这种坚如顽石的rou砖以及便于保存的炒米。 要知道,人类并不是这片莽山之中唯一的主宰者,rou类经炙烤后发出的香味朝四外弥散后,往往会引来一些难以招待的不速之客,棕熊虎狼之属还好说,最怕的是—— 田利常与举人等几个年纪小的,此刻正盯着一名面貌相对英俊的金羽卫发出坏笑,举人笑着笑着,突然夸张地伸出双臂朝坐在身边的田利常抱去,田利常则拿起一小块未煮的rou干顺势塞进了举人的口中……见此情景,金羽卫们纷纷大笑了起来。 “关鹏举,你说你当时若是从了该有多好!” “是啊,在这东北地界难得见个女人,既然是母的,你还管它是人还是人熊作甚?” “那之后你小子肯定夜夜后悔吧!” “你们就会说这些风凉话!若不是本大少英俊,能引来母人熊吗?人熊皮孝敬给千户大人后,千户大人赏赐的银钱大家伙可是均分的,你们既已花了本少爷的钱,便不能再这样嘲笑我了!” 被众人打趣的那名金羽卫名叫关鹏举,在去年暮春的一次巡哨中,关鹏举离队下马出恭,一只发情的母人熊悄悄从背后摸来,紧紧抱住关鹏举欲将其掳走,这人熊一物,八分像人,两分像熊,身高八尺,长毛覆身。粟鞨人称之为“阿尔犸斯”,意为迷失之人。 此物诡谲残忍,力大无穷,在山中连大虫都对其避让三分,但其数量却极为稀少,即使是生活在密林深处的粟鞨人,大部分人终其一生也鲜有睹其真容的机会。 但是关于发情人熊掳人的传说,却同时在大宁边军和粟鞨营寨之中广为流传。 据关大少回忆,当时自己被一双毛绒绒的臂膀从身后紧紧抱住,直冲口鼻的腥臭之气熏得他几欲昏厥,慌乱之中,他从腰囊中随便抓起一物向身后喷吐腥臭的源头怼去,哪知这一怼之下,身后竟传出了一声惨叫,环抱自己的臂膀也立时松脱,他趁此机会方能得空大声呼救。 众人闻讯而来后用火铳将人熊击毙。勘验尸首时大家发现,原来那个在危机时刻拯救了关大少贞洁的物件,乃是一块rou砖......坚硬的rou砖崩坏了人熊的一嘴尖牙。关鹏举方能得以脱险。 自此,关鹏举便有了一个诨号——“金羽rou砖将”。。。 rou砖在翻滚的泉水中渐渐软化,众人用贴身的粟鞨顺刀(短砍刀)将其在岩石上进一步砸松,方才慢慢地放进口中咀嚼,味同嚼蜡的一餐后,篝火旁逐渐响起了低沉的鼾声。 “还行,都睡着了,没一个怂的。”轩子佩待众人熟睡后,轻轻起身来到石壁顶端,替下了岗哨。 “九死一生”“虎口拔牙”......类似的词语在他的脑海中如走马灯般飞速旋转,但是,正所谓“不入虎xue焉得虎子”!这个“活”要是干得漂亮,今后几年大家都可以过安生日子。换言之,在这个当口,这个“活”要是不干,大麻烦离他们也就不远了...... 东北金羽卫历来有个传统,就是“干活”之前,于细节处从来不去多做算计,在情况瞬息万变的雪原丛林中,千算万算都不如随机应变。 这片响彻林际的鼾声说明,与其去忐忑地思考恐怖的未知,莫不如多睡一会以便多养出几分精力来。 日暮时分,众人重又策马没入了莽林,如此这般向东北方“夜行晓宿”了十余日,算来已经远远超出了大宁边军哨探的活动范围后,众人方才改为于日间朝西南方向大大方方地策马前行。 就如粟鞨猎队一样,众人在林中时而策马射猎,时而纵鹰翱翔。粟鞨猎歌悠扬辽远,久久回荡在马队上方。 金羽卫们不时会与其他的粟鞨马队偶遇,双方均不以为怪,互相致意后便一同结伴向前徐徐而行。越往前走,路上的粟鞨马队就越多,一队队人马逐渐汇成了一支人数近千的庞大行伍,人喊马嘶穿林而过,相熟的队伍在行路时经常会合为一部大张旗鼓地进行围猎。 一众金羽卫混杂其间,泯然众人。 这日傍晚,在清河的“凹”型河湾处,一座杂乱的城寨出现在了众人的眼前。雨季已过,夕阳融进并不湍急的河流中,给城池披上了一层三面翼护的金色链甲,这座小寨城方600余步,外层的木寨由高约两丈的松木搭建,将城中那座夯土小堡紧紧拥在怀中。木寨与土堡之间,是一片密密麻麻的地窝子。 “这就是野鹤城!一座属于野鹤粟鞨的城寨。打盘古开天辟地起,直到不久前这些粟鞨野人才堪堪学会了结城而居......”轩子佩一边系腰带一边抬起下巴,朝不远处的那片人间烟火努了努嘴,语气中带着些许不屑。 “哎~总旗哥儿此言差矣!东北的土著先民在盛唐之时就已经开始筑城了!据史书记载,他们在这片冰原中甚至造出了一座堪比长安的壮美城池,只不过...... 后来被镔铁国付之一炬......日后若是得了闲,我真想去林间寻访一下该城的遗迹,说不准,还能起出些古董珍玩来! 寻常盗墓贼不敢进老林子,粟鞨人又不识货,那里的宝贝肯定不会少!怎么样,过阵子和利常一起去冰海畔捕海东青时咱们顺带着去寻访一下吧......”举人已率先系好了腰带。按照章程,即便是像现在这样,二人在远离诸人的林间出恭,也应该用粟鞨语交谈,但举人说着说着,就又不自觉地切回了汉语。 “得!得!得!别想那么远!先把眼巴前的活计干好再说吧!”轩子佩用马鞭敲了敲同伴的额头。 “你若是再敢说汉话......” “你能把我怎么着?一刀砍了我?还是把我调出‘夜不收’?求你了!快些把我调走吧!老子当年可是要去西南镇抚司享福的人......” 举人虽然嘴硬,但狡辩之辞却是用粟鞨语所说。 二人重新上了马,朝野鹤城的方向并辔而行。 暮色渐浓,陆续抵达的粟鞨部众在广袤的空地上,环绕着城寨搭起了一圈皮帐。一些心急的粟鞨人早已燃起了篝火,将白日里沿途射猎所得的“飞龙”野雉、野猪、狍子等猎获架在炭火之上慢慢炙烤,一袋袋劣酒在火堆之间往来传递! “你看!我宁公特粟鞨出虎水部的汉子个个海量!” 轩子佩一手拿着一根微焦的野猪排,一只手冲着举人竖起了拇指。此刻,举人正在和一名野鹤粟鞨的青年汉子比拼酒量,二人各捧一袋劣酒仰头牛饮,那野鹤汉子显然酒量不济,不多时就被呛得连声咳嗽。 近两日的旅途中,金羽卫小队与这队野鹤粟鞨部众联手射猎,斩获颇丰。此刻两队人马杂坐在篝火旁大口喝酒大块吃rou,直如多年挚交一般。 “太好了!这次就连宁公特也来了这么多兄弟!我活到四十三岁,从来没想到有朝一日能和宁公特及咸州的部众一起驰骋射猎,把酒言欢!”一名壮汉搂着轩子佩的脖子感慨道。 “是啊,你们野鹤和咸州征战多年,现在马上就要和解了,野鹤有咱们粟鞨最美的姑娘,咸州有粟鞨最强的汉子,两天后,这最美的姑娘和最强的汉子就要搬进一个地窨子中了,咱们粟鞨各部,也就是一家人了!”轩自佩同样以兴奋的语气感慨道。 再过两日,便是八月二十七了,在眼前这座野鹤粟鞨首领的居城,野鹤粟鞨贝勒之妹,有粟鞨第一美女之称的野鹤·虹溪将与咸州首领“野牛皮”之弟,有粟鞨第一勇士之称的“小野牛”举行大婚。 野鹤与咸州两个互相征伐多年的仇敌也将在婚礼之上重归于好,为见证这一空前盛况,不仅咸州与野鹤各部纷纷有勇士到场庆贺,就连宁公特粟鞨诸部也受咸州之邀翻过巍峨的盖马大山,千里迢迢地赶来观礼。 金羽卫小队冒充的,正是宁公特粟鞨出虎水部。奇怪的是,几百年来一直明里暗里在粟鞨各部之间挑拨是非的大宁朝辽镇驻军,却对此事不发一言。摆出了一副放任大家结盟修好的态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