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章 赵陆
回了后院,赵宜安将手上的花环递给赵郗:“给你的。” 赵郗接过去,转身挂在了窗前。 回过头,赵宜安正望着他,似乎有些不满:“怎么不戴上?” 赵郗便说:“女孩儿才戴这个。” 但见赵宜安神色,赵郗又马上将花环取下,表情诚恳:“四哥错了。” 赵宜安并不理他,自己去桌边坐下。 行动间裙摆轻晃,赵郗瞥见,随口问了一句:“裙子怎么脏了?”是方才坐在门槛上弄脏的么? 赵宜安却是别过脸,只小声道:“忘了。” “脏了就换了罢。”赵郗去翻箱子,替meimei找出换洗的衣裳,“正好洗一洗。” 他出门要去烧热水,赵宜安忽然喊住他:“明天还出去么?” 这些日子赵郗总不在院子,他以为meimei不高兴,轻声哄她:“再过一阵就好了。” 又说:“明日,我带荷花酥回来,好么?” 手指勾着腰链,赵宜安低下头:“好呀。” 或许是因为低着头的缘故,她的回答有些模糊,叫人听不分明。 不过赵郗并未奇怪,一面挽起衣袖,一面朝着外走:“等水好了,我再叫你。” 第二日回来的时候,赵宜安仍旧坐在门槛上,笑眯眯朝着赵郗晃她一双手。 十个手指各包了一层扁豆叶子,外面还用丝线小心缠住。 赵郗自然知道meimei在做什么,又看了一眼乐呵呵瞧着赵宜安的祖母,拱手道:“叨扰了。” 祖母并未听见,赵郗于是握着meimei的手腕,将她拉起。 罗敷正好从里间走出,怀里抱着一盆花。 见赵郗来了,他连忙立直了身体问候:“谢大哥。” 赵郗同他点点头,将赵宜安带走了。 望着兄妹俩离去的背影,罗敷有些失落。但想起明日宜jiejie还会过来,他又打起了精神。 放下花盆,罗敷去扶祖母起身:“祖母,该回屋了。” 祖母似有若无应了一声,跟着小孙子慢慢回了屋。 一连几日都是如此,早起赵郗出门办事,罗敷则在前院,等着赵宜安过来玩。 这天中午用了午饭,赵宜安像之前一样,回后院去睡午觉,等醒了再过来。 罗敷收拾了桌子,也服侍着祖母睡下。 单手撑着头,罗敷仔细算着时辰。 宜jiejie只睡半个时辰,半个时辰之后,她就会回来了。 夏日困乏,饶是罗敷血气十足,也禁不住拿手掌着头,靠着桌子慢慢睡了过去。 院角置了一只大水缸,天热无风,水面上连一丝波纹也无。 忽有飞燕掠过,勾着脚带起一道水痕,又“叽叽”啼叫一声。 倚在桌边的罗敷乍然惊醒,眼中尤带茫然。 他睡着了么? 罗敷揉揉眼睛,又记起后院的宜jiejie。 “宜jiejie还在睡么?” 自己睡了多久了? 罗敷摸着后颈,望了一眼榻上熟睡的祖母,又轻手轻脚站起身。 后院的门并未打开,罗敷站在过道里,安慰自己一定是时辰未到。 但又过了约一刻钟,还是不见赵宜安前来。 “是宜jiejie贪凉罢……”罗敷碎碎念着,“所以才迟一些来。” 赵郗舍不得meimei吃苦,怕她中暑,所以在她房里放了许多冰。 罗敷也知道这个,那时他还感慨,谢大哥真是体贴细心。 老人少眠,祖母早睡醒了,坐在罗敷搬好的椅子里,时不时问他:“meimei还不来么?” 罗敷便道:“meimei在午睡。” 祖母点点头,像是知道了。只是不多时,又重新问一遍。 罗敷不厌其烦,耐心回了好几遍,等祖母不知第几次问起的时候,他忽然站起身,鼓起勇气对祖母道:“我去看看罢。” 又叮嘱祖母:“不要站起来,坐在这里等我。” 祖母脸上挂着慈和笑意:“好。去看meimei。” 轻轻推开后院门,罗敷朝厢房走去。 厢房的门关着,罗敷不敢偷听,径直抬起手指,在门上敲了几下,问:“宜jiejie,醒了么?” 没有人回。 罗敷等了一阵,怕自己声音不够大,清了清嗓子,又敲了一回门:“宜jiejie,你醒了么?” 小孙子去叫人了,祖母坐在椅子里,院子里安静得很,忽然听见有人撞在门上。 “祖母!不好了!”罗敷跌跌撞撞跑回来,被门槛一绊,幸而他攀住边上的门,才没有摔倒。 “不好了!”罗敷火急火燎,“宜jiejie不见了!” 但祖母并不懂他的话,罗敷白着急了一会儿,匆忙对祖母道:“坐在椅子上,不要动。”说完话,他便奔出了门。 他并不知道谢大哥去了哪里,找不到谢大哥。宜jiejie丢了,他要去报官。 对,报官。 罗敷跑出巷子,左右看了方向,然后急匆匆朝着一条路跑去。 天热,街上行人也只有三两个,罗敷一路捡骨头的小狗似的疯跑过去,行人不免驻足侧目。 只是罗敷跑得太快,连他的面都认不清。 他跑过两条街,正要转弯的时候,忽然顿住了脚步。 凉茶摊上,先前在护城河边将他和宜jiejie斥走的巡城卫队,正耷拉着脑袋躲太阳。 罗敷眼睛一亮,连忙朝他们奔去。 吴同喝着茶正犯困,忽然被少年的注视吓得一个激灵。 “大人!”罗敷满面焦急,“大人!救救我jiejie!” 他被吴同手下七手八脚拦住。一只疯跑的小狗,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是来找吴同打架的。 吴同睁开眼睛,阳光刺目,他略略蹙眉:“怎么回事?” 大中午的发了疯。 “你、你jiejie出什么事了?” 罗敷连忙回:“我jiejie不见了,她不见了!” 吴同见人都快哭了,忍不住皱了眉:“好好说,什么时候不见的?哪儿不见的?” 罗敷嗓音哽咽:“中午还在家,方才我去瞧她,她就不见了。” “你jiejie——”吴同正要再问,忽然眼神在罗敷身后轻晃,视线回来的时候就改了口,“你jiejie长什么模样?” 罗敷老老实实:“她生得很美,眼睛很圆。”又一窒,急道,“是不是拐子将她拐走的?” 忽然间失魂落魄,罗敷喃喃道:“完了,谢大哥一定伤心死了。我还有什么脸面去见他……” 吴同摸摸下巴:“哦——”又朝着罗敷身后抬了抬,“是你jiejie么?” 罗敷尚未反应过来,抬起头愣愣看着吴同。 吴同放下手:“哪儿寻着的?” 身后有人回:“护城河。” 想了想,吴同咂咂嘴:“又是护城河?” 那是什么好地方么?老有人往那儿跑。 罗敷恍恍惚惚听着吴同和手下的对话,直到身旁走过几人。 他浑身一颤,几步上前,伸出手又忍着收了回来,但话语里惊喜难掩:“宜jiejie?” 赵宜安就在其中。 她低着头,脸色微微发白。 “你jiejie?” 听见有人询问,罗敷连忙点头:“是,是我jiejie。辛苦大人了。” 罗敷以为赵宜安在外晒了一会儿受不住,见人回来了,便想带她回家去。 但吴同叫住了他。 “你……”吴同慢慢开口。 罗敷此时已静下心来,见吴同的眼神在二人身上转了一个来回,他悄悄往赵宜安身边挪了挪,想将她挡住。 “大人还有事么?” 吴同看他一眼,盯着赵宜安,继续问下去:“你怎么老去护城河?” 罗敷微微侧头,又转回来看着吴同,小心替她解释:“家姊身体不好,不常出门,上回我带着家姊出来,家姊心里喜欢,所以才常常来的。” “连家里人也不告诉?” 罗敷一噎:“是因为……” 吴同挥了挥手:“我又没问你。” 他站起身,背着手一直走到被罗敷暗暗护住的赵宜安身前,停住脚步仔细打量。 罗敷有心想挡,但到底年纪小,身量还未长开,究竟挡不了几分。 在他身后一直低头不语的赵宜安,立在阳光下,肌肤如雪,红唇似樱,小扇子一般的睫毛轻轻垂着,忽而慢慢眨一下,叫人心痒。 吴同咧嘴:“你叫什么名字?” 罗敷连忙张嘴要答,吴同狠盯他一眼,吓得男孩硬生生住了嘴。 但赵宜安仿若未曾听见,垂眸一言不发。 吴同并不生气,转而问了罗敷姓名年纪,家住何处,然后才放人离开。 手下笑嘻嘻围上来:“头儿是看上人家姑娘啦?” 吴同作势虚踹他们一脚:“忘记上头交代的事儿了?” 众人这才记起,这阵子下了密旨,要他们寻人。 “是那两姊弟么?”有人挠头,“不是说男的二十三四岁?” 吴同哼一声:“男的不是。” 但那女子一定是。 他可算知道,为何说只要见到那女子,就能将人认出来。 这般天仙似的人物,一见就叫人忍不住屏住呼吸,怕惊扰美人。 怎么可能会认错? 吴同呼出一口气:“叫人偷偷跟随,好好看着。再派人快去禀告消息罢。” 他这是祖坟冒青烟啊,三番四次将人送到他眼前,幸好刚才脑子转得快。 吴同双手合十:“阿弥陀佛。” 回去一定好好拜拜。 虚惊一场。 罗敷开了门,一面微微撒娇道:“宜jiejie下次可不敢这样了。” 又说:“祖母等了好久了,宜jiejie不是说要种花么?我把东西都准备好了。” 他边说边回头,却见赵宜安神色恍惚。 “宜jiejie?”罗敷有些担心,“是不是晒得难受了?” 他觉得自己太不聪明,这时候应该让宜jiejie回房好好休息才是,况且他和祖母这里又没有冰,倒叫宜jiejie热得慌。 顿了顿,罗敷小心道:“宜jiejie回去休息罢,我去叫大夫,可不要中暑了。” 想了想又说:“要是宜jiejie想去护城河玩,下回我带宜jiejie去,好么?” 赵宜安忍耐着听了一会儿,见面前的男孩终于住了口,才小声道:“我想睡一会儿,不用叫大夫。” 罗敷忙不迭应下:“我送宜jiejie回去。” 他倒了后院门口,有些想继续跟过去,但赵宜安走得飞快,没有叫他跟上。 罗敷掩下心头低落,又想着要不要将此事告诉赵郗。 如此为难着,独自回了前院。 关上门,赵宜安勉强走了几步,最后倚着墙滑坐下来。 她捂着额头,觉得伤口深处又疼起来。 …… “啊!”一声惊呼,“我的莲花灯掉了。” “jiejie,小陆去帮你捡回来。” 先前的声音有些犹豫:“你这么小,肯定捡不回来,我去找四哥哥。” “可以的,我可以的。” …… “四哥哥快点救他!赵陆死了,他要死了!” …… “谁传的谣言!无稽之谈!” “公主莫气,气坏身子可不好。” “身子好又怎么样,现在赵陆当了皇帝,咱们都别想过好日子了!还说我不是父皇亲生的,谁敢这么说!一定是那老妖婆!我要去找她!” “公主三思!三思!” “怕什么?我还有四哥哥五哥哥,还有太子哥哥,”说到这里又懊恼起来,“赵陆这个傻子,做什么要当皇帝!” …… 对话断断续续,赵宜安用掌根压住额头,试图抵消一点从内喷薄而出的痛意。 屋子里的冰已化得差不多,夏日炎炎的热意又一点点爬进来。 赵宜安满身是汗,连额角都沁出汗珠。 她微微启唇,拼尽力气才将他的名字唤出。 “赵陆……” 罗敷终究不敢对赵郗说中午的事,他想,既然宜jiejie瞒着谢大哥,自己还是不要乱说话的好,要是宜jiejie知道自己多嘴,反倒不喜欢他了。 于是赵郗回来时,难得没瞧见meimei在前院。 罗敷小声解释:“天太热了,宜jiejie有些不舒服,就没过来。” 赵郗便点头,道别后自己回了后院。 只是屋里并未点灯。 赵郗有些疑惑。他抬手推开门,虽然夏天天长,但这会儿也暗下来了,屋子里光线昏昏,赵郗适应了一会儿,去桌边点了灯。 转身才发现赵宜安正安安静静躺在榻上。 赵郗轻轻走到她身前,弯下腰问:“宜安?” 没有动静,似乎睡得很熟。 赵郗禁不住露出笑意,又嘀咕:“这么困么?” 他直起身想走,榻上的赵宜安正好翻了个身。 “咦?”赵郗故作惊讶,俯身对着她笑,“小猪醒了?” 但赵宜安并未答话,只是静静望着他。 “怎么了?”赵郗抬手,将meimei额前头发别到她耳后。 就见赵宜安神色平静,轻声问他:“后来呢?” 赵郗失笑:“什么后来?我讲了什么没讲完的故事?” 只不过才一瞬,他就僵直了脊背。 赵宜安侧躺着,泪珠都滚进她的长发,她的声音微颤,是怎么压也压不下去的惧意:“我摔倒了,后来呢?” 赵郗面色已白,他缓缓起身,垂眸问:“你不是都瞧见了么?” 赵陆得势,而他和meimei,如丧家之犬一般东躲西藏。 “赵陆——”过了许久,赵郗才又开口,试图将事情说得简单一些。 “赵陆向孙氏投诚,登基后清理了先前的障碍。现在又尽除孙氏,独揽大权。” 赵宜安忍着头疼,出口反驳:“我不信!” “不信什么?”赵郗望着meimei,声音轻轻的,“不信他有这么大本事对不对?” 他蹲下来,温温柔柔地摸着meimei的头发:“想起来也好,再过几日,四哥哥就带你出城。” 说完赵郗似要起身,赵宜安也跟着坐起来,带着泣音拉住他的衣袖:“我不信赵陆会这么做。” 他怎么可能向孙氏投诚?明明父皇忌惮极了孙家。 赵郗却语气平淡:“没什么不可能的。人心难测罢了。” 侧身将meimei的手拉开,赵陆捧住meimei的脸蛋,道:“以后他就骗不到你了。”又勉强露出一个笑,“四哥哥只有宜安了,宜安可要平平安安的才好。” 只是一句话,赵宜安却忽然愣住:“什么叫只有我了?” 赵郗脸色微僵,慢慢松开手。但他并不想瞒着赵宜安,便问她:“你说赵陆登上皇位,要除掉哪些阻碍?” 自然是前太子,还有先帝的其他孩子。 窗外天色已完全暗了下来,屋内孤灯,照不亮全部角落。 赵宜安坐在榻上喃喃:“我不信,我不信他会这样做。或许是孙氏……” 朝中孙氏独大,cao纵赵陆一个傀儡也并非难事。 但赵郗神色厌恶:“他连孙氏都能这样快除尽,必定早有准备,难道会如此轻易受制于他们么?我看不过顺势而为罢了。况且赵陆——” 他抿唇望着meimei,压低了嗓音,极快道:“看看他都对你做了什么?封你为湖嫔,封自己的亲生jiejie为妃嫔!弑兄夺位,罔顾人伦,他怎么做得出来?” 一说完赵郗就后悔了,他绝不该在meimei面前提这事。 “哥哥不是故意——” 但赵郗来不及说完,赵宜安就忽然推开他。 “宜安?”赵郗微诧,而赵宜安就在他眼皮底下跑了出去。 “宜安!” 赵郗不敢高声呼喊,夜幕笼罩,又没有灯,他只能勉强跟上meimei身影。 前院的罗敷同他的祖母似乎已睡下,并没有被他们吵醒,赵郗微微松了口气,又提心吊胆想要捉住一步之遥的meimei。 而赵宜安打开后院的门,跌跌撞撞跑到外面。 赵郗后悔不已,跟着出了院门,却见meimei在前头停下。 没力气了,还是扭伤脚了? 赵郗来不及猜测,只一心想跑到meimei身边。 但他很快就停了下来。 火把灯笼,从街上一直亮到小巷,乌压压的羽林军立在街口,却静得连呼吸都听不见。 直到有人驾马,慢慢穿过人群。 赵郗眼中映了灯火重重,见到来人的这一瞬间,他眼里尖锐的光却比火把还亮。 牙关紧咬,赵郗将来人的名字恨恨吐出: “赵,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