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章 侥幸
从旧年出事到如今,四皇子府封了大半年,一朝开了府,府内各处自然要好生修正。 姚沐坐在临时搭建的凉棚下,小小啜了一口凉茶,放下茶碗,又叹了口气。 早上去沈家军拉练,午后来皇子府监工,晚上再去养心殿汇报。 物尽其用,赵陆很可以。 姚沐眯着眼睛小憩,忽然听见前头传来动静。 他勾勾手指,将侍立的仆人叫到跟前:“谁来了?” 仆人弯腰笑回道:“是宫里的金公公,前儿陛下吩咐,说要送人过来的。还叫我们准备着。” 什么人? 姚沐回过味儿来。 宣荷。 他微微撑起身子,远远儿瞧见有一顶软轿入了垂花门。 宣荷的腿还未好,怪不得叫她坐轿。 姚沐摸摸下巴,一时间不知该不该笑赵陆傻。 居然将宣荷送回赵宜安身边。 “下去罢。”他挥挥手。 仆人乖觉退到边上,姚沐又慢慢躺回椅子上。 一时无言。 宣荷进来的时候,赵宜安正坐在廊下看芭蕉。 芭蕉喜温暖,京城这里原来是种不长久的,但赵郗一向在稀奇古怪的事儿有股韧劲儿,费了许多心思,硬是将皇子府里种得满地都是。 只是虽然能瞧见,但它们结不了果,或者才长出小小的芭蕉,很快就被冻得落在地上,烂在泥里,无疾而终。 赵郗想过办法,却不大奏效,最后没了耐心,也就随它们去了。 今日赵郗进宫,赵宜安早上起来,没人在她跟前叽叽喳喳,她有了闲暇,便静静倚着廊柱犯懒。 大半年无人照料,这些芭蕉竟也没有枯萎,夏天一到,又热热闹闹绿了起来。 赵宜安忽然露出笑,抬起手指,在最近的那张芭蕉叶上轻轻一挑。 “娘娘?” 金公公弯着腰,脸上堆满笑意,小心翼翼朝着廊下的美人问安。 赵陆并未将赵宜安恢复记忆的事告知他人,但金公公打量如今局面,湖嫔竟然跟着四皇子住到皇子府里,大约也能猜出大半。 他今日送宣荷过来,顺便揣度湖嫔态度。 赵宜安闻声回头,就见宣荷拄着拐,由小宫女搀着,立在金公公身后。 而见了赵宜安,宣荷眼眶含泪,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赵宜安便侧头:“宣荷怎么了?” 金公公弯着腰回:“上回在行宫,宣荷姑娘摔了一跤,还未好全。” “哦。”赵宜安点头,她记起赵郗带她从密道离开,应该是宣荷同他里应外合。 “去房里罢。” “是。” 看着宣荷在偏房榻上躺下,赵宜安才后知后觉,金公公还带了一个人来。 “府上新来的婢女毕竟年纪小,尚未伺候过人,陛下担心她们失职,特地将金缕派来,一来照顾娘娘,二来也能教那些婢女做事。” 陪着笑,金公公侧过身,让金缕上前行礼。 孙太后死了,作为她贴身宫女的金缕却好好活着,可知她身份不一般。 赵宜安盯着她瞧了一会儿,最后转开了目光。 “那就留下罢。” “公主……”宣荷靠在枕头上望向赵宜安,语气犹豫,“好像安静了许多。” 赵宜安正坐在窗下挑宝石,闻言道:“伤的不是嘴,便开始没规没矩了是么?” 宣荷忙道:“奴婢怎敢?” 但她瞒不住心事,闭了一会儿嘴,还是忍不住问道:“公主是不是……好了?” “我什么时候又不好了?”赵宜安扬起眉,朝宣荷丢了一颗珍珠。 宣荷躺着不敢大动,任由那珍珠掉到她衣襟上,才伸手去捡了回来,闭上眼双手合十,神情虔诚:“菩萨保佑,公主真的好了。” 又叹道:“要是元嬷嬷同莲平也能知道就好了。” “还是求菩萨保佑你的腿罢。”说完这句,赵宜安便对手上的事没了耐心。 她正学着打络子,再把珍珠宝石缠在里面,但丝线松松紧紧,编不出她想要的模样。 “不打了。” 赵宜安推开竹筐起身:“你要吃点心么?厨房有莲子汤。” 宣荷忙拦她:“叫丫鬟去拿就是,公主别跑来跑去的,倒出一身汗。” 赵宜安怎么会听她的话?抬手朝她一挥,转身出了房。 她竟忘了,从前的湖阳公主是何脾气。 和事佬莲平不在,能劝下湖阳的元嬷嬷也不在。宣荷一时有些淡淡的惆怅。 叫她一个人应付从前的湖阳公主,还真是,大难临头。 难的不止是宣荷。 金缕立在一旁,瞧着桌边坐着的赵宜安,慢条斯理剥荔枝。 剥出一手荔枝汁。 玛瑙碗里存了半碗赵宜安剥好的成果,她将里头的核也挖了出来,因此剥出来的荔枝支离破碎,一瓣瓣裂在玛瑙上。 金缕无声看了许久,最后还是没敢劝阻。 横竖娘娘开心就好。 只是赵宜安很快就不开心了。 她耐着性子剥了一整碗,荔枝rou满满当当堆成小山。赵宜安拍拍手,随口道:“送去……” 戛然而止。 金缕不解:“娘娘要送去哪儿?” 赵宜安忽然恼起来:“不要叫我娘娘。” 金缕一惊,忙跪下认错:“奴婢嘴笨,请公主宽恕。” 坐着的人并未理睬她,倒是身后的婢女端了凉水上前。 赵宜安愤愤洗了手,最后道:“送去给宣荷,都让她吃。” 又起身走到屏风后,再没出声。 金缕跪了半晌,见里头没了动静,思忖了一阵,慢慢起身,使了个眼色,悄悄将人都领了出去。 不忘将一大碗荔枝碎带上。 湖阳公主发了脾气,从来都无人敢迎面而上的。 赵宜安侧躺在榻上,转身向里,一点声音都没有。 窗外芭蕉静静立着,四周霎时陷入沉寂。 过了许久,才听见赵宜安用嘴巴小小吸了口气。 又将脸埋进锦被,再也不动了。 先是被赵宜安灌了一大碗鲜甜的莲子汤,才过了半个时辰,金缕又满面笑意送来一大碗荔枝rou。 宣荷坐在榻上,嘴角抽动:“这是公主剥的?” “是。”金缕最会扮笑脸,“是公主亲手剥的,说送给宣荷姑娘进补。” 金缕也没必要扯谎。 宣荷硬着头皮接下:“摆在桌子上罢,我一会儿就吃。” 金缕便叫婢女放在小桌上,而后要退出屋子。 宣荷却忽然叫住她。 “宣荷姑娘还有何事?” 宣荷瞧着她,过了一会儿才问:“金缕姑姑,从前似乎是跟着孙越妩进宫的?” 孙越妩是孙太后的名讳。 金缕嗓音含笑:“是,宣荷姑娘该见过我许多次才是。” 赵宜安再不喜欢孙太后,过年过节的家宴上,到底避不开她。宣荷跟着赵宜安,自然也会遇见同孙太后形影不离的金缕和金钗。 “哦……”宣荷长长应了一声,“姑姑果然慧眼识珠,知道该站在哪里,才有的路走。” 金缕但笑不语。 宣荷自然不是要问这个,见金缕没了应答,她便单刀直入:“既然如今姑姑在陛下身边伺候,大约也能知道陛下所想。” 她顿了顿:“眼下尘埃落定,陛下又有何打算呢?” 公主不是昭帝亲生,宣荷其实信得七七八八。但这才是棘手的地方。 没了这层身份护着,四皇子也无权势可用,公主还不是任由赵陆捏圆搓扁么? 况且金缕这样从小跟着孙太后的人,赵陆都不知何时策反了她。这样心机深重又善伪装,还善笼络人心,想起从前公主欺负他的场面,宣荷真是如履薄冰。 当初要是早些让公主成婚就好了。 但记起温祁元所为,宣荷又怒极。 竟无两全之法。 宣荷正怅惘,就听金缕笑道:“天子所思,岂是奴婢们可猜的?宣荷姑娘莫要为难我才好。” 又道:“东西既送到了,我也不打扰姑娘休息。” 语毕,干干脆脆领着婢女们出了门。 留下宣荷暗自纠结。 养心殿。 “心机深重又善伪装”的天子,端坐在蟠龙宝座上,面色沉静。 下首无权无势的四皇子赵郗,略低着头,抿唇一言不发。 半晌,赵郗才张开嘴:“我……” 但也不知该如何开口。 最后赵郗怒道:“你怎么不杀我?” “善笼络人心”的赵陆一愣,反问:“我为何要杀你?” 又忽然明白过来赵郗的意思,赵陆微微垂下眼睛:“当时我来不及阻拦,等知道时,太子……还有赵阮,都已没了。” 况且他也没有依傍,能从中周旋,让赵郗侥幸逃脱已是极限。 赵郗不语,过了几息,他才道:“说的倒是有鼻子有眼,但知道真相的人俱已亡故,湖阳一事,全是随你胡诌。” 虽这样反驳,赵郗也隐隐知道不是胡说。 譬如湖阳生得貌美,却与昭帝还有他们兄弟一点也不像,长大后的眉眼倒有几分随了沈延方。推及她出生的日子,也对不上对外所说丽嫔同昭帝相遇的时间,只推到早产头上。因为是位公主,当时竟也无人深思。 听见赵郗如此说,赵陆下意识皱眉:“我并未胡诌,父皇同沈将军的书信可证。当年替丽嫔接生的嬷嬷,我也快找到了。” 去年宫中疯传湖阳非昭帝亲生,孙太后就有心去找接生的嬷嬷求证。但时移世易,找了一两次杳无音信,孙太后也就放弃。横竖那时宫里她说了算,赵宜安是不是亲生,还不是孙太后一句话的事情。 没想到却是赵陆屡败屡战,最后寻到了人之所在。 赵郗全程就没过放松的时候,听见赵陆讲话,只道:“难道你要这样对湖阳去说么?” 赵陆虚虚握拳,又慢慢松开:“自然……不妥。” “很不妥。”赵郗落井下石,又说,“湖阳才恢复记忆,等她调养好了身子,我或许要带她离开。” 赵陆一惊:“她已不是你meimei。” “她怎么不是我meimei?”赵郗反问,“我看着她长到十七岁,她就是我的meimei。” 赵陆不想放弃:“总要问过宜安。” “你别侥幸了。”赵郗转开头,不想同他拉扯,只道,“出来一天,湖阳必定想我,告辞。” 说完便起身走出暖阁。 一时暖阁内只剩赵陆,赵郗的话翻来覆去在他心中打转。他忍不住闭上眼,朝后靠去。 别侥幸了。 金公公回来时,就见赵陆倚在宝座上,闭着眼睛一声不发。 他吓了一跳,忙上前询问:“陛下?” 赵陆睁开眼,先恢复了坐姿,又平静问道:“人送到了?” 金公公松了口气,回道:“送到了,金缕也留下了。” 赵陆便点头:“那就好。” 金公公垂下头,没了声音。 赵陆等了一会儿,自知这是赵宜安无话转达的意思,便挥了挥手,叫金公公退下。 赵郗说,赵宜安一日未见他,必定想他。 那赵陆呢? 离开他那么久,只在映天的火光中匆匆一会,背着光面目模糊。 她会不会想他? 还是庆幸,自他身旁逃脱。 忽觉无力,赵陆合上眼,任由四周陷入寂静. 作者有话要说:这章也发包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