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那晚迟野睡得格外沉。龃龉前行那么多年,这是他第一次尝试彻底坦诚,第一次卸下浑身的疲惫,第一次毫无负担地入梦。 可梦境却并不美好。 漫天都是飞雪,一眼望去,没有来路,亦寻不到归处。他一个人迷失在茫然空寂的雪地里。寒冷倾入骨髓,他一低头才发现自己竟是赤着脚踩在雪地上。浑身都冻得发抖,似又回到多年前天桥下挨着冻睡去的那些夜晚。 突然,耳边传来一个声音。陌生而空灵,却给他一种说不出的熟悉感。 ——你是谁? 迟野张开嘴,想说话,却发现喉咙似被什么紧紧扼住,半个字音都吐不出来。 那声音似有点不耐烦了,一连又问了好几次。 他不知为何突然焦急起来,大声喊叫着自己的名字,可空中死一般寂静,他根本发不出声音来! 怎么回事?怎么回事! 迟野在了无边际的雪地里飞快奔跑起来,可跑到哪都是一样的,只有无尽的雪,和无尽的寒冷。 突然,某个名字猛地钻入他脑海。 ——初衍。 初衍呢? 那道声音似明白他在想什么,忽而笑起来,纤细的笑声回荡在半空中,怪异而渗人。 迟野头疼欲裂,身上再无力气,他猛地跪倒在雪地上。 却有血色在雪地上一点点蔓延开来。 宛如玫瑰盛放。 浓重的血腥味涌入鼻尖,他发现不断有红色的血液从双脚双手流出,染红了大片的雪,触目惊心。 那刺耳的笑声不知何时消失了。 迟野满头都是细密的汗,他大口喘着气,眼睁睁看着血越流越多,越流越多,直到把他包围成一个圆圈。 “初衍……” 他紧咬住牙,颤抖得更厉害。 ——小野。 身后骤然传来她的声音。 迟野一瞬抬头,发现初衍一身利落的警服站在他不远处。她走到他面前,伸出手像往日一样揉了揉他的头。她唇角带笑,眼里却是无尽的黑暗。连带着那抹笑都沾染上莫名的悲哀。 这样的她,与他那天清晨意外看见的如出一辙。 一丝比雪更寒冷的感觉从他心底迸出。 可他浑身动弹不得,也说不出话,只能死死看着她站在自己面前苦笑,然后一步步倒退。 ——我走了。 她说。 “不要……” 她眼里哀色更浓,脚下却依旧决绝而无情地在远离。 大雪茫茫,落满了她乌黑的发。 “初衍——” 他终于能喊出声来。 可她已经听不到了,那抹蓝色的身影彻底消失在茫茫的白色里。 “初衍……” “初衍!” “我不许——” “初衍!!” 迟野猛地睁开眼。 大雪消失了。 满地的血也没了。 眼前是昏暗的公寓。 而不远处,他在梦中嘶吼的女人正坐在沙发上一脸无语地看着自己。 ……是梦。 迟野闭了闭眼,他手脚发软,胸口那股闷窒的感觉还未褪去。 初衍倒了杯水过来给他,按开床头的夜灯,皱着眉:“做恶梦?” 迟野喝着水没吭声。 半晌,他把空了的玻璃杯放到边上,拉住她抱进怀里,嗓音微哑:“你怎么没睡。” 初衍主动环住他的腰,脸埋在他胸口,瓮里瓮气地说:“莫名其妙醒了,本来想看看风景,没想到才坐下你就开始大声叫我名字,吓我一跳。” 迟野默不作声地按住她后脑不让她继续说。 初衍闷得喘不过气,抬起头戳他脸颊:“梦到我什么了?” 迟野不悦地握住她乱动的手指,抱着人重新躺下,僵着一张脸不肯说。 初衍偷笑:“不会是梦到咱俩又分手了吧?” 迟野凶狠地瞪她。 初衍笑得更厉害,她捏捏迟野的耳垂,问:“我有给你这么大的阴影啊?” 迟野闭上眼,顺带着把她的眼睛也捂上,冷声:“睡觉。” “我睡不着啊——”初衍拉下他的手,“说说呗。” 可迟野是铁了心不想回答,初衍也问不出什么。她看着他重新睡去的侧脸,过了会儿轻声问:“睡着了?” 少年一动不动。 “小野——” “……” “真睡着了吗?这么快?” 少年忍无可忍地皱眉,一个翻身把她压在身下,“再不睡就做。” 初衍:“……” 她默默抱住他的脖子,“太可惜了,我生理期。” “……” 迟野颓丧地倒回床上。 初衍闷声笑起来。 “不许笑。” “哦。” “还笑?” “忍不住啊。” “……” “你好可爱。” 迟野扯高被子盖住脸。 初衍笑着一起躲进去。 密闭黑暗地环境能无限扩大人的感官,迟野低叹一声,缠手缠脚把她搂紧。初衍靠着他的肩,笑声渐渐停了。 “小野。” “恩。” “万一……我说万一,永远找不到你爸爸呢?” “……” “恩?” “那就算了。”他淡声道:“就当他真的死了。” 初衍问:“那要是找到了呢?你准备怎么做?” 这回迟野沉默了,在初衍等得快要睡去时才听他道:“我不知道。” “……恩?” 迟野下巴抵着她的发丝,轻声说:“如果真的找到了,可能……就看一眼吧,看一眼就行了。” 看看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和一个女人有了他,却又抛弃了他们。 怀里的女人轻轻地呼吸着,迟野心口发热,忍不住说:“反正,我有你了。” 初衍无声笑起来,她凭直觉摸到他的耳朵,重重揉了两下。 然后又亲上去。 被紧抱着回吻的时候,初衍眼眶红了。 索性目光所及之处皆是黑暗,他看不到。 可是小野,我一点信心都没有。 她在心里想。 ** 清冷的午夜,未眠的不仅是他们。 海城某处住宅区。 房子里一塌糊涂,地板上全是各类家具砸碎后的残片。魏静捂着肚子缩在墙角,豆大的冷汗沿着脸侧滑落,她身下,深红的血不断溢出。 魏静死死咬着唇,费力地捡起躺在不远处屏幕四分五裂的手机。 按开通讯录。 她意识模糊,全靠着一股劲撑着。 “喂……” “救命……” ** 医院。 初衍站在病床前,魏静还没醒,她的脸色跟床单一样白、且难看。 小周敲了敲门,初衍转身出去。 两人站在病房外,小周说:“她丈夫找到了,老白他们把人带到局里了。但具体怎么处理……得看受害人的意愿。” “那人渣怎么说?” “他醉得不轻,但不用想也知道一定不承认,这人就跟个流氓一样……”小周说着,压低嗓门:“初姐,孩子……” 初衍摇摇头。 没了。 小周叹了口气。 快傍晚的时候魏静才醒,初衍他们接到通知到医院的时候魏静已经知道自己流产了,双目无神地躺在床上。 初衍一个人走进去,搬了把椅子在她床前坐下。 魏静眸光动了动,缓慢地挪到她脸上,半晌,嘶哑的声音响起,“孩子没了。” 初衍无声看着她,眼底闪过一丝怜悯。 魏静又重复了几次,然后,一滴泪从眼角落下。紧接着,破碎的哭音从她喉间溢出。 等她哭得差不多了,初衍才开口说话。 “你可以提起诉讼,男方家暴在离婚官司里讨不到什么便宜,魏静,你如果愿意——” 魏静问:“你们把他抓了?” “目前还在行政拘留。” 闻言,魏静闭上眼,半晌她轻声说:“你们把他放了吧……” 初衍蹙眉。 “我已经没有孩子了,难道还要没有丈夫吗?”魏静说着,微微笑起来,“孩子没了没关系……还会有的。” 她这话着实让初衍惊了一下,“孩子还会有的?他这样的人,你不想着怎么远离,反而还想和他再有孩子?” “他是我的丈夫,我已经嫁给他了,那我整个人就都是他的。” 初衍不可置信地看着她。 这叫什么话?简直可笑! 魏静却固执得要命,说孩子没了不是他的错,是她不小心绊到沙发摔倒了。说辞荒唐得令初衍发笑。 她脸上泛起冷意,说话也不客气了:“你就这么离不开男人吗魏静?” 魏静沉默一瞬,而后笑笑。 “是啊。” 她眼底有深刻的嘲弄,对自己,也对初衍。 “我不是一直都这样吗?那时候我为了一个男人可以不读书可以什么都不要,现在……也可以啊。” 她这执迷不悟的模样让初衍不知该说什么好,椅子脚划过瓷砖发出刺耳的声音,初衍猛地起身。 魏静说:“我一个人漂泊过,真的不想再过那种日子了……初衍,把他放了吧,我不会起诉的,也不会离婚。反正我这辈子,早就烂透了。” 初衍冷笑一声。 在她即将走出病房时,背后传来女人孱弱低冷的声音。 “别笑我没骨气。毕竟不是所有人都是你,在风尘里放纵过,还能坦然地穿上这身警服。你又能比我干净到哪去呢,初衍?其实我们都一样,活该一辈子烂在泥土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