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行色匆匆的人群从地铁站口涌出,盛盏清稍顿后,脚步拐了回去。 砰砰的心跳声里,她将下巴搁在围栏上,风掀起她额角的碎发,也稍稍吹熄了她耳廓的燥热。 “你刚才说什么?”盛盏清将电话拿远了些,装傻到底。 江开还是那副散散的腔调,“盏清姐要是没听清就算了,毕竟有些话一次性说太多没意思。” “……” 像是察觉到了电话那头的不悦,江开悄声笑了下,字句清晰地接上:“来日方长,可以留着慢慢说。” 盛盏清心跳再次失了节奏,却在这时,插进来一道稚嫩清亮的嗓音,“大jiejie,你马上也有糖吃了吗?” 她微顿,侧身看过去,扎着马尾辫的小姑娘仰着脑袋又说,“mama说,有糖吃的宝宝都笑得很甜。” 笑得很甜? 盛盏清笑意滞住,忘了手机还处在通话状态,半蹲下身子,轻着嗓子说:“没糖吃。” 顿了顿,“最多有个大猪蹄子。” 说完她站起身,重新拿起手机,下楼梯的同时听见男生低磁的笑声。 “你笑什么?” 江开止住笑,但话音还有些发颤,“盏清姐,早点回家,给你大猪蹄子吃。” “……” 将手机揣回兜后,盛盏清发觉自己已经沿着天桥底下走了好一段路,跟前是另一座灰白高架。 这片区域她很熟悉,四年前她和阿姐搬到了附近的岸芷别墅区,经常驾车路过这一带。 和四年前的春天一样,高架桥下芦苇依旧疯长,颜色却由绿转黄,难掩颓败迹象,琴音从缝隙里飘出。 盛盏清安静听了会,避开脚下的垃圾和碎玻璃,往芦苇丛走去。 耳边琴音逐渐转向清晰,在尾音落下不久,她看见那人放下提琴,将目光一侧,眼底不见惊讶,而是一种经岁月淘洗后胸有成竹的平静。 “来了。”他只说了两个字。 熟悉的声音让盛盏清一下子回到四年前。 那是阿姐离开的一周后,二月天,下了场暴雨,她就在被压弯的芦苇丛中听见了他的琴音。 她不懂小提琴,那会却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他由内而外的声音。 这种感受并非她第一次体验到,很久以前的阿姐也有他那般纯粹。 后来才知道,男人的耳膜因多年前的一场车祸受损严重,几近失聪。 盛盏清的第一反应是惋惜,可他却说,“当个听不见繁杂琐碎,快意自在的浪人也好。” 她没有问他的名字,而是称他为“先生”。他当得起这个称呼。 那三年里,她每周都会抽出固定时间来这里,有些时候是看他演奏,更多时候是他在用眼睛聆听她的歌声。 一年前的抄袭事件发生后,她退出乐队,同时单方面斩断了与他的联系。 阿姐于她而言,是夜行途中的一缕薄光,而他则是她在荒原里的摆渡人。 身染污名后,她最没脸面对的是阿姐,而最不愿见到的便是他。 她慢慢从回忆里抽离,眼前的男人依旧一身中山装,眼角蕴着岁月的纹理,举手投足间像一幅轻描淡写的水墨画,看似寡淡,潜藏在其中的含义却是三言两语难以明了。 相隔一年没有见过面,盛盏清已经生疏到不知该找什么话题。 他的再度开口缓和了蛰伏在彼此间的凝滞氛围,“你今天心情不错。” 盛盏清捏了捏有些弧度的唇角,接过他的话茬,“刚被一个傻子逗笑了。” 他跟着笑了笑,转而说,“过来弹一首,让我看看这一年你有没有退步。” 盛盏清没动。 “别拿没带吉他那套打发我这老头。”他手指点着一旁的琴盒,“也不知道你什么时候来,所以吉他一直给你备着。” 她顿了几秒,双手接过。 他听不见琴音,目光专注地在她指尖与脸上游离。 “新作品?”等人停下后,他问。 盛盏清犹豫着点了下头,嘴唇动得极慢,好让他能读懂。 “也不算新,一年前写的……新歌只写了一小段,有机会再弹给您听。” 这便是许诺了下次的见面。 “来的路上,我在天桥上欣赏了一场演出,”她仔细对他形容自己的听感,“没什么技巧可言,唱功很青涩,却是很纯净的歌声。” 他似乎知道她说的是谁,“那小伙子确实不错,被人看见是迟早的事情。” 他垂头给琴弓涂抹着松香,动作缓慢而细致。 “先生当初也是这么对我说的。” 他停下手里的动作,笑着看她,“因为我在他身上看到了你的影子。” 这话听着挺有意思,盛盏清面色僵了一瞬,而后装作无所谓地一笑,“但您看我现在这副鬼样子,您的期望注定是落空了。” 她在等他的赞同或是反驳,可过了很久,他都没有再开口,轻淡的一个笑带走了这个话题。 临走前,她忽然又听见他的声音。 “姑娘。” 她将头转了回去,有芦苇在她脸上留下淡淡的划痕。 “四年前你问过我,二十岁的世界会是什么样的,会不会比十九岁的那场暴雨更加难以让你抗衡。” 他目光清寂沉稳,瞳仁里映着不远处的婆娑灯火,“这么多年过去了,不知道我说的答案你还记不记得?” 芦苇荡上的天空没有高堂广厦的遮蔽,干净又纯粹,零落的星子垂在夜幕上,悬下单薄沉黯的亮色。 她任由泛黄的叶梢在脸上来回拂拭,清清浅浅的风将她遗忘已久的记忆纸片吹起。 她拿起一看,薄薄的纸张上有他给出的,看似不着边际的回答:“当你满怀信心地立在春日的暴风雨中,也就不用担心后面没有夏天到来。” “当然记得。”盛盏清回。 “不要去想着你现在的生活是不是与你姐,或者说你身边的所有朋友,他们的期待背道而驰,你真正应该在意的是,你自己的梦想有没有发生过本质改变,现在的它又能给你带来什么?” 他的话就像润物无声的细雨,绵绵地渗进她干渴已久的肌肤。 有那么一刻,她似乎懂了江开那晚说的“当一个人长时间在沙漠里行走,眼前忽然出现一棵树”后的感受。 荒谬又充满希望。 怔忪的间隙,对面的人还在说,“十九岁的那场春日暴雨不能浇熄你的热情,二十三岁的瑟瑟秋风自然也不能吹灭你心里的那把火。” 话音戛然而止。 视线的另一边,他弯腰提起吉他盒,拍了拍沾在上面的碎沫,走过去递到她手里,“就当是迟到了四年的见面礼。” 他及时阻挠她的推辞,“你要是真想回礼,就让我在更广阔的世界看到你。” 他将话说到这份上,盛盏清便不再推却,将吉他背起,后退两步朝他鞠了一躬说,“那便多谢先生了。” 没走出几步,盛盏清就接到博睿教育负责人打来的电话,通知她被录取了,下周正式开始上课。 她表情有一瞬的木讷。 博睿教育招人是出了名的严苛,一层层率先下来至少得磨半个月,这事落在她头上本来就挺玄幻的,而且这过程又只隔了半天不到,就跟走了个过场一般。 盛盏清打开通讯录,手指悬在最近通话上老半会,正要按下,苏燃的电话进来。 “听说你被博睿录取了,这周末找个时间庆祝一下啊。” 盛盏清微愣,“你什么时候会未卜先知了?” “我哪有这么神?还不是江开弟弟跟我说的,他说以你的能力,一定会被录取……”苏燃笑,“敢情他二郎神转世呢,这天眼开的。” 盛盏清踢着脚边的碎石子,眼角眉梢挂起笑意:“他哪是二郎神,最多就是二郎神身边的那条哮天犬。” 苏燃笑到不行,“也可能是托塔天王。” 停顿几秒,她笑意依然浓郁,“阿盏,你得当心了,没准人家过不了多久就能用手上那宝塔给你罩得死死的。” - 坐地铁回去的路上,盛盏清心里那份惊喜逐渐被冲淡。冷静下来后,越发觉得自己能得到这工作,少不了许嘉阳的功劳。 她没有许嘉阳联系方式,只能问江开:【你把许嘉阳微信号推给我。】 江开回了趟原先住的公寓,正收拾行李,盛盏清的消息传了过来。 他坐到客厅的沙发上,一面敲出一个问号。 盛盏清:【博睿那工作成了,我得好好谢他。】 “……”有他什么事? 江开眼睛危险地眯起来,牢牢锁住一边正在刷微博的许嘉阳。 许嘉阳有所预感地抬头,“你这眼神怎么这么瘆人?” 见他还是直勾勾地盯着自己看,许嘉阳不明所以地抓了抓脸,终于没忍住问,“你一直盯着我看干什么?难不成我脸上写了什么字吗?” 他随口一问,没想到江开还真应了声。 “啥字?”许嘉阳更懵了。 “丑。”说完江开便冷着脸,挪开了视线。 “……”狗东西。 江开虽不情愿,这会也只能把名片传出去。 在这之前,盛盏清突然又发了条消息过来:【他要是不愿意加也没事……这样,你替我问问他喜欢什么?我回头买个礼物当作谢礼。】 谢、礼? “……” 江开嗤了声,眼神再度凉凉地扫过去。 怎么什么便宜都让这货占了? “送你个礼物,你想要什么?”他冷冷清清地问。 许嘉阳不可置信地转过头,见他一副“想要礼物吗?你不如想屁”的表情,说什么也不肯开口,一个劲地摇头。 半晌不死心地问:“真假?” “说。”江开耐心逐渐告罄。 许嘉阳在心里盘算着,片刻说,“新款海贼王全套手办,rsr赛车,还有微软最新出的游戏机……哦对了,家里好像还缺个扫地机器人。” “……” 江开面无表情地将他嘴里的这些东西,以文字的形式传送到盛盏清那头。 盛盏清嘴角的弧度一点点地垮了下来。 是蹬鼻子上脸,还是跟她在这玩痴心妄想的那套呢? 江开看着头顶长时间未变的“对方正在输入”,手指在键盘上敲出一行字:【这些贵重的都不要。】 盛盏清:【?】 盛盏清:【你下次能一口气把话说完吗?】 江开:【你看着买吧,他不挑。】 最后盛盏清送了许嘉阳一卷磁带,里面收录她从未对外发表过的两首歌。 苏燃知道她找到这份工作后,打心里替她高兴。又从她那听说许嘉阳是这件事的头号功臣后,对他的印象瞬间提升几个档次,这次聚会顺便邀请了许嘉阳。 但那天许嘉阳正好有事,到场的只有朝露乐队那些人,调酒师林彦,还有江开。 这气氛从姗姗来迟的江开和盛盏清一同出现在ktv后,就变得不对味了。 苏燃大概能猜到,但撩人不自知、到处沾花惹草的女主角似乎浑然不知,没心没肺地点了几瓶酒和小吃后,随便找了空位坐下玩手机。 江开撇了眼朝盛盏清走去的林彦,眸光渐深,在原地停留几秒后,朝着另一头走去。 ——和她之间隔着几个糙老爷们。 苏燃那咿咿呀呀的歌喉终了后,阿利他们迫切想得到耳朵的净化,便起哄着让盛盏清也来一首。 盛盏清摘下耳塞,懒散地掀起眼帘,“要我唱?” 她目光只在屏幕上逗留一秒就收回,“你们是在酒吧没听够,还是想让我们燃姐感受一下世界的参差?” 苏燃气笑,捻起一粒爆米花甩过去,“我们凡人唱歌就图个开心,你少在这给我人身攻击啊。” 盛盏清扬手接过,丢进嘴里,略带挑衅地朝着苏燃勾了下唇。 “不唱是吧?谁稀罕呢?”苏燃笑盈盈地看向角落处的江开,“江开弟弟,你来一首吧。” 盛盏清抬了下眉,她垂着头,没人看见她这细微的变化。 江开微顿,视线不着痕迹地掠过盛盏清,最后应下。 歌是苏燃他们给挑的,一首慢情歌,这首歌难的并非它的调,而是其中高达四处的情感转折。 明明灭灭的光影里,江开的深黑瞳仁被映得极淡,像隐匿着一团蓄势待发的火。 辗转起伏的音调消亡后,四下寂静,显得隔壁的嘶喊声无比清晰。 “江开小年轻,你这歌唱得……” 阿利在众人凝聚而来的目光里,喉结滚动了下,接上半句,“有知南那味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