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七十一章：过往

    车厢里乘客的堕落值或高或低，但放眼看去，总归没有高到会不择手段伤害他人为自己谋利的程度。

    林恩有理由相信，如果这个世界、这个社会，可以保证他们正常努力工作后，可以抱有基础的温饱、人格、尊严，那他们绝大多数人的堕落值都会回归负数。

    下午时分，车厢里的讨论开始从热烈趋于平静，稍显漫长的路途开始显得无聊起来。

    林恩想了下要不要趁闲暇时间多写点稿子。

    但这个想法很快就被否决。

    车厢里除了坐着的，还有不少买了更低廉票价，站着的乘客。

    在这样拥挤、嘈杂的环境中，写一天都不一定能写出保质保量的一千字。

    而且透露出自己是一名小说家，其他人怕不是又要上来问东问西，好不麻烦。

    “不知道你们听没听说过，这段时间火车上也不太平，时常有人抢劫。”

    这时，斜对面乘客的聊天吸引了林恩、卡帕、莱纳的注意。

    “抢劫？在火车上抢完，劫匪也没地方跑啊，到时候还不是得被抓？”另一名乘客提出疑问。

    “劫匪肯定不傻啊，他们都是在快到站的时候才动手，抢完钱直接下车逃之夭夭。”发起话题的乘客煞有介事地道，“所以各位在每次快到站的时候，都得小心点。”

    “这怎么小心？咱们小心点，劫匪就不抢了？”

    “我反正兜比脸干净，要抢就抢，总不至于连我这身破衣服都惦记吧？”

    “怕什么？大家都是快活不下去的人，要是连最后这点钱都要抢，咱们一起上，就不信打不死他们这帮渣滓。”

    附近的乘客纷纷发表自己的意见。

    有担心的，有无所谓的，整体上还是没把这件事放在心上，毕竟大部分人本来就没什么钱，才踏上了离乡的火车，就算真有劫匪，也不会让他们的境遇变得更糟糕多少。

    “你们见过没有？”林恩在异世界里还没坐过火车，原身的记忆也相对久远，没有印象，只能询问卡帕与莱纳。

    “我是第一次离开茨沃德市，不太清楚。”卡帕微微摇头。

    莱纳去过很多地方，不过乘坐的都是独立车厢：“我也没见过。”

    “但愿别有什么变故。”林恩不太希望这么倒霉，撞上劫匪。

    他们这几人身上携带的现金、支票，总价值超过万金，要是真遇到劫匪，肯定得自卫。

    但自卫又很容易把事情闹大，这有悖他们低调出行的初衷。

    好在火车下午分别停靠了两站，都没有出现那名乘客所说的劫匪。

    这让所有人的戒备心渐渐放下。

    到了晚上，准备齐全的卡帕拿出了三份黑面包，先把一份递给了莱纳：“不知道你吃不吃得惯。”

    “你们能吃得下，我怎么就不行？”莱纳接过面包，咬了一大口。

    糟糕的口感和味道让他立马皱起眉头。

    正当林恩、卡帕以为莱纳会把食物吐出来，选择坚持到去了帝都莱泽因再吃饭时，莱纳闭上眼睛咀嚼起来。

    良久，他才费力地咽下了第一口。

    “没事，不用强撑着，这玩意儿确实不好吃，我就一直吃不惯。”林恩实话实说，也有意让莱纳别那么勉强。

    “你们平时都吃的是这个么……”莱纳盯着剩余的面包，沉声问道。

    “算是吧。”林恩将面包掰成两半，自己吃起了其中的一部分，剩余的则还给了卡帕。

    卡帕对食物不挑剔，大口大口地吃了起来，用含糊不清地声音回答莱纳的询问：“还有很多人想吃都吃不到，只能饿着肚子。”

    听到底层人有的连这种面包都吃不到，莱纳的眼神坚定了点，又狠狠地咬了一大口。

    卡帕看到这一幕，对莱纳有了进一步的改观。

    尽管莱纳从小就生活富足，没有为吃穿住行困扰过，就连平民马车、火车的平民车厢都是第一次坐，也是第一次用黑面包充饥。

    但他并不矫情。

    反而能让人看到他去理解、体会，试着平等待人的决心。

    如果权贵里都是莱纳这样的人，自己还用得着远赴帝都，为那些还在东躲西藏的无辜妇女们伸张正义吗？

    “你去帝都究竟是去做什么？体验生活？以一个普通人的身份？”卡帕好奇道。

    他觉得林恩昨晚对自己说的理由，并不充分。

    莱纳强压反胃的感觉，喝了口清水。

    这个问题他没和林恩对过词，所以他是在故意拖延时间，等着林恩替他回答，亦或是给自己一些提示。

    “那是他的私事，不太方便透露。”林恩默契地插嘴道。

    “我很佩服你，也希望你有机会能多看看那些人的生活。”卡帕衷心道，“你的能量比我们都要大，有时候，可能我们需要付出一生才能改变的事情，仅仅只需要你一句话。”

    “……我明白。”莱纳从林恩那里了解过卡帕的情况。

    他深知卡帕以一个普通人的身份，为其他普通人的生命、尊严、自由付出了多少，又收获了多少。

    “也不知道说这些话有没有冒犯到你，请你谅解。”卡帕知道旁边还有很多不知道他们身份的乘客，便没有在这样的环境中多说什么。

    “不会的。”莱纳摇摇头，又吃起了黑面包。

    倒是林恩最后连半份都没吃完。

    只吃了大概一半的一半，就将其他的收了起来，等着去了莱泽因品尝帝都的美食。

    十分钟后，莱纳那边才堪堪把黑面包都咽进了肚子里。

    这种难以下咽、反胃恶心的感受，他会铭记一辈子。

    不知不觉中，天色暗淡下来，再有七八个小时，火车就会驶进莱泽因的火车站。

    “轮替休息吧，你们先睡，两个小时后我叫卡帕。”困意袭来，林恩决定自己先值班，然后每隔两个小时换人，如此一行人都能得到基本的休息，等去了莱泽因，便可直接开展行动。

    “行。”卡帕闭眼休息起来。

    莱纳那边依然是第一次在这样的环境中休息，调整了好几次姿势，都还是觉得不舒服，只能头靠着窗户那边，强迫自己静下心入眠。

    林恩双臂环胸，环顾车厢。

    其中聊天声不多，鼾声此起彼伏。

    车厢里结伴的人也都基本是轮替休息，只身前来的就只能强撑着了。

    少数独自一人还睡得香甜的，无一例外，都是穷得叮当响，压根不怕被人惦记的类型。

    这很正常。

    别看下午都聊得热络，个个都‘倾囊相授’，把自己知道的情况、经验都分享了出来。

    一码归一码。

    人心隔肚皮。

    谁也说不准这里面有没有小偷，真把聊过天的人当做朋友，不做提防，恐怕一觉醒来，就会被重新教做人了。

    夜里太过无聊，就连外面都漆黑一片，没办法通过看风景来消磨时间。

    在座位上坐得腰酸背痛的林恩起身活动了一下，顺便把行李箱从置物架上拿了下来，从里面掏出了当初顺手放进去的一份报纸。

    报纸是几天前的，林恩已经看过。

    可放在这样的环境中，看过的报纸，没新鲜感也必须得有了。

    “您还看报纸呢？”坐在林恩旁边，那个从沧桑外表无法判断出年龄的干瘦男子见状，又来搭话。

    只身一人，还不敢睡觉。

    看来这位也是兜里有点小钱，见识过人心险恶的人。

    林恩“嗯”了一声：“打发打发时间。”

    “这上面都写的什么啊？我不认识字，您能讲讲吗？”男子还挺自来熟，想在无所事事的环境中，从知道报纸上了解些有趣的事情。

    考虑到这不算什么过分的要求，自己又本身要看，林恩便应了下来，轻声从头条讲起：“一月九号，仓库纵火案疑犯被悉数抓获，这其中究竟有着怎样的隐情……”

    讲了半个小时，林恩有点口干舌燥。

    男子很有眼力见地帮他把水拿了过来：“您喝。”

    “谢谢。”林恩没随便去喝陌生人给自己倒的水，“我不渴。”

    “好吧。”男子不知明白了林恩的意思，还是没明白，自然地换了个话题，“您真厉害，认识这么多字，应该到哪都能混口饭吃。”

    “嗯。”林恩大致认同。

    在全民教育程度普遍低下的环境中，光是识字，就能领先很多人一头了。

    而没完全认同，是因为林恩想到了马特。马特好歹曾经学习优异，最后还是迫不得已干起了来钱更快的苦工。

    “你多大了？”把报纸放下，林恩问了个颇想知道答案的问题。

    “十七。”男孩笑了笑，“您肯定看不太出来吧。”

    “还好。”林恩没如实说，“这个年纪，怎么一个人出来了？”

    “我是孤儿，无依无靠的，想去哪就去哪。”男孩道，“而且这不是我第一次外出，我也不是茨沃德市本地人。我很小的时候，就偷偷搭着车，去过很多地方了……”

    通过男孩的讲述，林恩了解到了他短暂却又曲折的一生。

    这个叫做亚当的男孩，七岁的时候父亲就因工厂事故去世了，还因为法官的偏袒，没能从工厂主那边要到哪怕一分钱的赔偿。

    失去了顶梁柱，没有赔偿金，他的母亲又体弱多病，没过多久，就只能带着他，嫁给了个吝啬的屠户，勉强度日。

    屠户看亚当哪哪都不顺眼，不但把他当做一个成年人使唤，还动不动就训斥殴打，把自己生活中的不快都宣泄在他的身上。

    他的母亲见状，不怪罪屠户，却一个劲告诫他要懂事。

    忍无可忍，心寒的亚当最终选择了逃跑，去外面想办法生存，再也不回到这个让他伤心的地方。

    就这样，他为了吃饭，为了不被冻死，在往后的十年里，去过了十几座大大小小的城镇，直至现在，与林恩坐在了同一列火车、同一届车厢相邻的座位上。

    “我那时候很恨我母亲，陌生的男人殴打我，她为什么不帮忙。”亚当有些后悔，“直到长大了些，我才明白她的苦衷。被殴打，也好过被饿死。当时家家都过得艰难，像我母亲那样带个孩子的女人，几乎没有人会收留……”

    “后来呢？你没回去过？”

    “前年觉得自己有能力把母亲救出来，重新开始生活了，就回去了一趟。没成想……我母亲早就去世了。”亚当深吸了口气，“问了附近的人才知道，当年我离家出走后，她一个人，大冬天的在外面找了很久，后来听说有人在附近的河边见过我，她就发了疯地去找。最后，没找到我，自己却掉进了冰层并不厚的河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