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昼 病无药的舞
白石喝完了最后一口稀粥。 荷影笑得很腼腆:“好喝么?” 白石笑了笑:“你熬的粥,当然好喝。” 荷影的双颊飞红:“晚上早点回来。” 白石沉默了片刻:“今晚要在衙门守夜。” 荷影点了点头:“没关系,明天我在家等你。” 白石摸了摸荷影的脸,起身走了出去。 雨,比昨天还要大。 白石低着头,在泥泞中缓缓走着,积水已经没过了他的脚踝。 突然,他停住了。 他从斗笠下,看到了一双脚。 一双赤裸的脚。 白石轻轻的抬了抬斗笠。 小良就站在他的身前,一动不动。 白石笑了笑:“怎么?昨夜没发生什么吧。” 小良没有说话,只是清澈的双眼中居然露出了一丝杀意。 白石心中一惊,向腰间一摸。 小良突然露出了森白的牙齿,双腿猛地一跃,扬起双手扑了出去。 然而白石没有动。 因为他看到小良并不是扑向他,而是一个后翻,扑向了他身后的一个白影。 白影轻轻闪过。小良的双手狠狠地击在了地面上。 萧落木望着地面上深深的指印叹了口气:“你出手可真是一点都不留情。” 小良抬起了头,死死的盯着萧落木的眼睛,没有说话。 萧落木也没有说话。 他只是微微笑着。 突然他开口道:“你的斗篷下面,有一把剑。” 小良不假思索:“有。” 萧落木又笑了:“不如把你的剑借我看看?” 小良道:“不可能。” 萧落木笑着抬起了一只手:“说的也是。” 他掏出一快手帕,轻轻的擦拭着自己的手指。仿佛一个剑客在擦拭着他的剑。 “借不借毕竟是你的事,可是看不看——”,萧落木望着小良似笑非笑,“却是我的事。” 突然萧落木猛地一指点向了小良的额头。 萧落木的这一指绝对碰不到小良的身体。 可是从指间弹出的雨水却如利箭一般。 不,不是利箭。 是利剑。 小良就地一滚,额头被指风擦出了一道血痕。 萧落木笑了笑,又抬起了另一只手。 小良却狠狠地咬住了牙,任由血水和雨水混合在一起,从额头流下。他的喉咙中发出了含混的嘶吼。 突然,白石的身后传来一个平静的声音:“剑指。” 白石回首。 风化柳的身影缓缓踱来。 白石忙道:“风师爷,你看……” 风师爷却没有说话,只是笑着摇了摇扇子。 萧落木的手指突然开始极快地抖动,雨水不断从他的指端弹出。萧落木的动作轻盈而又优雅,飞向小良的雨箭清澈而又晶莹。 小良却不断地在泥泞中跳跃、翻滚,他瘦骨嶙峋的双手青筋毕露。 白石突然有了一种感觉。 这小良的动作,声音,眼神,包括那森白的牙齿,都像极了一样东西。 可是究竟是什么? 他想不起来。 小良已经被逼到角落,萧落木的一指直直地戳向小良的眉心,没有丝毫犹豫。 然而他的手在离小良半寸处停住了。 萧落木皱了皱眉。 他本来没有打算收手的。 可是他不得不收手。 因有他的指头已经被一只手捏住,无法再向前一分一毫。 那不是小良的手,那是白石的手。 白石道:“适可而止吧。” 萧落木没有理他,只是他的指头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挣脱了白石的手。 他还是望着小良:“怎么,就算死也不给我看一看么?” 小良狠狠的咬着牙:“这是…我娘…留给我的…遗物…”。 “我不信。”萧落木一声冷笑。 他的手向地下一划。 积水突然溅起,射向了白石的眼睛。 白石急忙抬手。 就在这时,萧落木的身影早已越过了白石,扑向了小良。 白石一把甩开了水幕,可是他已然来不及阻止萧落木的这一击。 小良发出了一声狂吼,吼声中充满了愤怒!他双眼变得血红,睚眦欲裂。他的双手疯狂的挥舞着,可是却只是在萧落木的背上留下了两道爪印。 萧落木的手却已经握住了小良的剑柄。 他的脸上浮现出了一抹微笑,意味深长。 刹那间小良的佩剑已被拔出。 那是一柄古剑。 一柄漂亮的古剑,散发着青紫的光泽。 可是萧落木脸上的那种极度亢奋却在顷刻间化为失望。 然而在接下来的一瞬间,萧落木的身影竟重重地跌在地上。 古剑也呛啷落地。 小良抄起古剑,瞬间插回了剑鞘里,望着倒下的萧落木不住的嘶吼。 在萧落木和小良之间,出现了一片火红。 叶鸣蝉的表情依旧冷峻。 他望着萧落木的手:“你的武功很特别。” 萧落木闭着眼睛:“是么?我看特别的恐怕是你吧。” 叶鸣蝉道:“哦?” 萧落木道:“能一招就把我这特别的人打倒,那你岂不是更特别?” 叶鸣蝉淡淡道:“那当然,我是本镇第一高手。” 萧落木依然躺在地上,却动了动双手:“本镇第一高手?只怕未必。” 叶鸣蝉道:“你不相信?” 萧落木睁开了眼睛:“我的意思是,就算在江湖上,你恐怕也算得上是佼佼者。” 叶鸣蝉冷冷道:“我不是江湖中人,我也不知道什么江湖。我只知道我是这个镇子的捕头,我决不允许有人在我眼前杀人。” “我杀不杀人是我的事,”萧落木轻叹着从泥泞中爬了起来,白色的长衫全是污泥,“但是有没有人会杀了你们,就不是我的事了。” 叶鸣蝉道:“哦?” 萧落木没有回答,只是微微闭上眼,淡淡一笑。 仿佛一切都再与他无关。 包括从他嘴角渗出来的鲜血。 萧落木转身飘然而去。 白石望向叶鸣蝉身后。小良早已不见踪影。 叶鸣蝉却转身走向远方:“跟我走。” 白石一愣:“去哪?” 叶鸣蝉没有说话,也没有停下脚步。 风师爷却淡淡道:“镇东出了两条命案,我们一起去瞧瞧。” ------------------------------------- 风师爷锁紧眉头:“可怕。” 胡衙役点了点头:“一个人死在棺材里,致命的伤口在额头,而另一个死在庙外,被切成了四份,却留下一只断掌在庙里。我从小生在这里,捕快也做了十多年,也从来没见过这么可怕的死法。” 风师爷摇了摇头:“可怕的不是他们的死法。” 胡衙役问道:“那是什么?” 风师爷脸色愈发凝重:“是他们的活法。” “活法?” 风师爷凝视着两具尸体:“这棺材里的,生前练的是千日龟息神功,而那个被分尸的,练的更是阴阳交泰轮回大法!” 胡衙役满脸茫然。 而叶鸣蝉的脸色,却微微一变。 他转头问道:“尸体是谁发现的?” 胡衙役犹豫着没有说话。 叶鸣蝉皱了皱眉:“嗯?” 胡衙役终于踟蹰着道:“是…李聋子。” 叶鸣蝉一愣。 他转身望向李聋子:“是你?” “是我。”李聋子朴实的声音平静如水。 叶鸣蝉又问道:“怎么发现的?” 李聋子的回答很简单:“今早我来,看见他们死了。” “什么时候的事?” “寅时。” 胡衙役皱了皱眉:“你来做什么?” 李聋子轻轻一笑:“上香。” 胡衙役似乎有些恼怒:“寅时就来上香?” 李聋子叹了口气:“因为我是个聋子。” “哦?” “聋子听不到鸡叫,实在不知道该什么时候起。” 胡衙役还想再说什么,然而叶鸣蝉摆了摆手:“你没动过尸体?” 李聋子摇了摇头:“一个指头也没有。” 叶鸣蝉紧紧盯着尸体,没有再说话。 终于,他淡淡道:“你们几个有什么看法,都说说吧。” 胡衙役忙道:“凶手的力气很大,而且很残忍。” 叶鸣蝉道:“哦?” 胡衙役道:“看这断掌的伤口,是被用手生生斩断的。只有力大而残忍的凶手才会做出这种事。” 叶鸣蝉没有说话,却皱紧了眉。 白石摇了摇头:“只怕这只手未必是凶手斩下来的。” 胡衙役道:“为什么?” 白石道:“这断掌的指骨尽碎,这说明和尚断掌之前整个手都被捏在凶手手中。可是接下来和尚却逃到了窗外才被分尸,这说明凶手没料到和尚还能逃脱他的掌控。” 胡衙役点了点头:“有道理。看来是和尚为了逃生自己斩断的。” 白石道:“和尚左手上的血迹也证明了这一点。” 叶鸣蝉的脸上竟然稍稍有了一点光彩:“说的不错,还有呢?” 白石道:“棺材里的尸体致命伤在额头,而且伤口的形状……很奇特。” 胡衙役道:“这……像猫的爪印?” 白石点了点头:“也许这是一门特别的兵器吧。但这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地上的脚印。在和尚断臂后,凶手居然后发先至,在和尚刚刚破窗而出的那一霎那把他杀死在窗边,又回来杀死了这棺材里的和尚,这样的动作实在太快。” 风师爷拍了拍手笑道:“精彩,精彩。” 瞎子却冷哼了一声。 胡衙役望向瞎子:“你什么都看不到,难道还有什么话想说?” 瞎子却道:“你知道我是怎么瞎的么?” 胡衙役冷笑道:“总不会是你自己戳瞎的。” 瞎子满面森然:“的确是我自己戳瞎的。” 胡衙役愕然:“看来你不但是个瞎子,还是个疯子!” 瞎子没有回话,只是继续说道:“我戳瞎自己的rou眼,只是为了换来一双天眼。” 叶鸣蝉突然冷冷道:“哦?天眼?你有了么?” 瞎子的声音嘶哑而又可怖:“他是第一个死的人,然而,绝不是最后一个。” 叶鸣蝉道:“这世上本来每天都有人死。” 瞎子道:“那今晚我们之中谁会死,你猜得到么?” 胡衙役勃然大怒:“你真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 瞎子却阴恻恻的笑了:“我算了几十年的命,这是我最准的一卦。” 叶鸣蝉没有再理他,而是望向了聋子:“尸体是你发现的,你又有什么想说?” 聋子微微一笑:“这还有什么好说的。杀他们的根本不是人,是猫妖!” 叶鸣蝉眉头紧锁:“猫妖?” 聋子伸手一指:“你看那。” 他的手指向了墙角。 叶鸣蝉缓缓走近。 叶鸣蝉慢慢蹲下。 他看到了,在那里,有四个猫的爪印! 淡淡的爪印! 叶鸣蝉回头道:“你的眼力不错。” 聋子笑了:“一般聋子的眼力都很好。” 叶鸣蝉站起了身:“猫爪未必就是猫妖。” 聋子道:“你还有更好的解释么?” 叶鸣蝉冷笑道:“故弄玄虚。” 聋子道:“你是本镇第一高手,但是你能同时对付这两个高手而且还在那么短的时间内杀死两个人么?” 叶鸣蝉面色铁青:“我不知道。” 聋子叹了口气道:“所以我劝你们还是不要追究这件事了。妖怪之力,我们永远无法企及。” 叶鸣蝉哼了一声:“搬回去,让风师爷验尸。” 他大踏步向门外走去。 突然,他转过头死死盯着聋子:“就算是猫妖,我也要让它,杀、人、偿、命!” 聋子微微闭上眼睛。 他笑了笑:“当然。” 诸人各自散去。 除了白石。 还有少女。 少女从一开始就静静的站在那里,轻轻的倚着那颗枯树,没有说一句话。 雨点又悄然飘起,打在少女身上,溶入了她的肌肤,却依然没有带来丝毫的生机。 突然少女眉头微微一颤。 她抬起了头。 那有一把伞。 最普通的伞,却赐予她一片宝贵的静谧。 白石静静的举着伞,站在她的身前道:“你怎么还不走?” 少女没有答话。 她的眼睛只是深深的望着那正被雨水冲刷的大地。 白石又道:“你叫什么名字?“ 少女还是没有说话,仿佛她只是一具没有灵魂的躯壳。 白石叹了口气:“伞留给你,早点回去吧。” 少女抬起低垂的眼皮,静静地看着白石的眼睛。 白石只得笑了笑。 少女随手在空中一抹。 她的两指不知何时挟住了一片叶子。 枯黄的叶子。 少女默默地把嘴凑近了叶子。 轻轻一吹。 很轻。 真的很轻。 然而叶子却不知飘到了哪里。 “我叫叶子。叶子的叶。叶子的子。” 叶子还是没有接过白石的伞。 她转过身,单薄的身躯在瑟瑟发抖。 就好像是一片在风中飘摇的叶子。 ---------------------------------------------------- 淅沥的雨声噼噼啪啪。 噼噼啪啪。 飘渺的歌声咿咿呀呀。 咿咿呀呀。 白石皱起了眉。 他没想到山中的雾竟这样的浓。 浓得他什么都看不见。 浓雾早已把下山的路隐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