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夜 生亦欢的酒
白石依然一动未动。 直到黑暗再次被皎洁的月光撕碎。 而他的身边又出现了一个男人。 镇北铁匠李聋子。 李聋子的大手准确地落在了白石的肩膀上。 他的声音粗重却又诚挚:“你怎么了?” 白石转过了头,脸上的迷惑早已经一扫而空:“没事。” 李聋子憨厚一笑,望了望窗外:“又下起雨了。” 白石叹了口气:“也不知道还会下多久。” 突然窗外一道闪电划过天际。 白石微微闭上了眼。 刹那后隆隆雷声在白石耳中炸裂,李聋子也是微微一颤:“雷声大,雨点小,看来这雨下不了多久了。” 白石点了点头:“我已经很久没有看到这么大的雨了。” 李聋子却笑道:“在这个镇子,每年这时候都是雨季,老聋子我可是见惯了。” 白石犹豫了片刻。 突然他开口道:“你在这个镇子多久了?” 李聋子想了想:“二十多年了。” 白石愈加踟蹰:“今早那座庙,你常去上香么?” 李聋子脸上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阴郁:“也有十多年了吧。” 白石仿佛终于下定了决心:“你有在那座山里迷过路么?” 李聋子愣了愣:“年轻时有过吧。” 白石还不死心:“那你有没有在那座山里见到过两个人?” “什么人?” 白石微微皱起眉头。 他的头似乎又开始有些疼痛:“一个浑身涂满油彩的女人,还有一个随时提着酒壶的男人。” 李聋子的嘴张的有半个脸大:“我从来没见过这样的人。” 白石的神情逐渐缓和。 他脸上的迷茫又逐渐浮现:“难道,这真的是一场梦?” 李聋子疑道:“梦?什么梦?” 白石没有答话。 因为他根本就没有听到。 他的眼神迷离而又飘渺。 因为,他的灵魂,仿佛又回到了那个白雾茫茫的山谷。 ------------------------------------- 就在病无药和生亦欢莫名消失后。 山谷逐渐化为狰狞的獠牙,遮天蔽日,向白石噬来。 白石疯狂的嘶吼,在这日月无光的异境中歇斯底里。 然而没有人回应他。 甚至也没有任何人看得到他无谓的挣扎。 那獠牙又仿佛利刃一般穿透了他的身体。 那无比的剧痛从他身上的每一条神经汇集在他的大脑,让白石的嚎叫撕心裂肺。 而他的灵魂仿佛正在被那洪荒宇宙化成的巨兽贪婪地吸食。 白石在最后的扭动中转过了身体。 然而他的瞳孔瞬间收缩。 他看到了,在那巨兽口中,竟然还有一个人! 而那个人,竟然就是他自己! 一个脸色苍白,双目紧闭,血rou模糊,状若死尸的自己! 白石惊讶地伸出手,想要触摸那具身体。 可是他做不到。 他再也不能控制的身体,却逐渐失去重量,向天外云端飘去。 难道,他的灵魂真的已经和身体分离? 白石再也控制不住恐惧,彻底沦入了无尽的绝望。 直到,那道剑光劈开了巨兽的上颚,劈开了无尽的混沌。 白石惊讶地抬起头。 他看到了,那道剑光。 蓝色的剑光。 蓝得让天地之间再也没有别的颜色。 剑光过后,天地间仿佛又归于一片静寂。 白石趴在地上拼命地喘息。 他伸出了手,时而握紧,时而松开,仿佛要证明他又能控制自己的身体。 他抬起头,看到了身前的人。 那个男人,闪耀着蓝色的光芒,然而却背对着他,让白石看不清面容。他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崩塌的天际,撕裂的大地,异化的山川仿佛在他面前只不过是沙漠中最无足轻重的一颗沙粒。 白石缓缓地站起,向前走了一步,想要看清男人的身影。 然而在下一刻,他却呆立在原地。 因为在他根本看不清的一瞬间,男人居然反手以一个最奇异的角度把手中那道蓝光刺入了他的眼睛。 蓝光在他的眼睛不断地中碎裂,充盈,直到把他的眼睛也染成一片湛蓝,让白石除了那一片蓝意,什么也都看不清。 他就那样静静站着,直到不知过了多久。 直到天塌地陷的痕迹成为沧海桑田,就连茫茫白雾也随风散去。 直到。 黄昏降临。 ------------------------------------- 白石幡然惊醒。 他尴尬地一笑。 那不知是梦,还是幻觉,亦或是真实的记忆总是在他心头,把他拉入那似真似幻的泥潭,萦绕不去。 而李聋子已然缩在墙角,鼾声大作,沉沉睡去。 雨不知何时已经停了。然而天空并没有放晴。 月光时不时地从云间漏下,稀稀疏疏。 寒夜凄凉。 白石走到了窗边。 他看到了大门旁的小屋居然还亮着灯光。 他回头看了一眼李聋子。 聋子的鼾声越来越微弱,最后只剩下了均匀的呼吸。 白石恍恍惚惚,走出了门去。 他是如此的恍惚,以至于他甚至没有听到,李聋子最后的那声叹息。 白石走出了大堂,穿过了夹道,来到了小屋外。 他从窗内望去。 他看到了那个看门的老人,正静静对着炉火,一动不动,仿佛一座风化的石像。 白石敲了敲门。 老人嘶哑的声音传来:“是谁。” 白石道:“新来的捕快。” 老人道:“进来吧。” 白石推开了门。 屋内很暖。 暖地白石倍感惬意。 老人从床下搬出了一把小破凳子:“坐吧,很少有人来我这里。” 白石道:“这么晚了,还没睡么?” 老人望着炉火:“老人的睡眠都不多。” 白石望着老人稀疏的白发:“您今年至少七旬了吧。” 老人叹了口气:“明年就八旬了。” 白石道:“那您何不回家享享清福?” 老人闭上了眼睛:“我没有家了。” 白石语塞。 老人继续道:“我在这小屋已经呆了三十年了。我的三个儿子都曾经是这里的捕快。可是他们都死了。” 白石道:“三个儿子?都死了?” 老人叹了口气:“没错。我叫他们离那后园远一点,他们就是不听。现在都走了,只剩下我老瘸子一个人半死不活地留在这里。” 老人的眼中留下了两行浑浊的老泪。 白石惊道:“后园?你说后园?” 老人没有再说下去,他已低下了头,泣不成声。 白石叹了口气,轻声道:“逝者已逝,节哀顺变吧。” 可是老人不知是再也无力回答,还是没有听到,那单薄而削瘦的肩膀只是在不停地颤抖。 白石伸出了手,想要拍一拍老人的肩膀。 然而就在这一刻,白石冷的仿佛坠入冰窖。 那种寒意,从他的大脑,蔓延到全身,冻得他浑身麻痹。 他的手,生生地僵在半空,动弹不得。 他,突然意识到了一件极其可怕的事! 老人那干枯的身影,让他想起另一个画面! 一个就在不久前出现的画面! 李聋子那高大强壮的轮廓,和老人渐渐重叠了起来! 然而! 那时在李聋子身前的,不是白石。 而是窗外的那道闪电! 闪电并不可怕。 绝不。 最可怕的是,闪电过后的那阵雷声中,聋子那微微的一颤! 一个聋子也许可以从正面通过嘴唇的动作读懂别人的语言。 可是! 聋子绝不可能,会被雷声惊地一颤! 即使他面对着那道闪电! 他也不可能预料到雷声传来的时间! 白石额头的冷汗连绵不绝,滚滚而下! 他拼命抬起冰凉的双腿,飞一般地射出了小屋之外! 就在这时,他听到远方仿佛传来了一阵奇特的声音。 那是群狼的嚎叫。 凄厉而又尖锐的嚎叫。 白石一阵毛骨悚然。 他急忙奔回了大堂。 白石眼角猛地一抽。 聋子不见了。 然而,墙上不知什么时候出现了一扇门。 一扇白石从没有注意到过的门。 门和墙壁是一样的土灰色,甚至没有把手。 然而,此时此刻,门却是开着的。 白石慢慢地走到了门口。 里面一片漆黑。 不知为什么,白石心头泛起一股无可压抑的恐惧。 他突然觉得,这种感觉他很熟悉。 在门的后面,究竟是什么? 白石猛然回头。 小屋内的炉火已经灭了。 黑暗笼罩了大地。 难道老人已经睡了? 白石又看了一眼门内。 门内和门外一样死寂。 白石勉强笑了笑。 反正都看不清,门内和门外又有什么区别呢? 他终于走了进去。 穿过一条不长的走廊,他闻到了泥土的味道。 这时他的眼睛已经逐渐适应了黑暗。 他看到了,自己正站在一个园子里。 他的头皮一阵发麻。 难道,这就是老人说的后园? 白石静静地打量着四周。 园子里高大的树木让他什么都看不到。 这似乎不是个小园子。 白石抬起脚,慢慢地在园子里踱着。 突然,他看到了身前有一行脚印。 他顺着脚印望去。 脚印从身后那扇门一直通向园子的深处。 这就是聋子的脚印? 白石俯下身,仔细地查看着。 他努力地回忆着白天在庙里看到的脚印。 似乎是,似乎又不是。 白石叹了口气。 管他呢,先找到聋子再说吧。 白石站起了身。 他顺着脚印继续往前走。 然而片刻之后,他又不得不停了下来。 脚印,居然没了。 脚印就那样莫名地消失了! 白石迷茫地望向四周。 不但没有脚印,而且连抹去脚印的痕迹也没有。 聋子呢? 突然,白石仿佛闻到一种特殊的气味。 这股气味,熟悉却又让人有着些许的不安。 白石略一沉吟。 他的鼻子轻轻地吸了吸。 接着他猛地高高跃起,站在了树梢的顶端。 他默默地揉了揉鼻子。 一个人的寒夜。 却有三个人的身影。 有人从容,有人无奈,还有人微微咬着银牙,双目泛着掩饰不住的杀意。 白石从容的笑,就仿佛他的一袭白衣,平静地就如头顶上雨后的皎月:“梦中人,我们又见面了。” 月光照在生亦欢的面上,映出的一脸无奈宛若他手中的酒,静静地躺在那里,在壶中发酵着危险却又诱惑的醉意。 生亦欢叹了口气:“既然是梦,那还是快醒的好。” 白石却摇了摇头:“这个梦,我觉得很有意思。” 生亦欢再叹了一口气。 病无药的杀意却再也无法按捺,好似遍身张牙舞爪的油彩,在空气中狰狞地挥舞。她冷笑了一声:“生亦欢,你已经放过他一次了。这次他找死,也怨不得我们了。” 生亦欢沉默了半晌。 空气中的香味,似乎又开始了微妙的变化。 终于,生亦欢把酒壶抬到了白石眼前。 “好酒,要不要来一口?” 白石低下了头,望着眼前的酒。 浑浊而微黄的酒浆在壶中卷起一个又一个漩涡。 转啊转。 转啊转。 转得白石筋疲力尽。 转得白石头晕目眩。 白石丝毫没有犹豫,接过酒壶,一口饮尽,将酒壶抛向远方:“既然是好酒,一口怎么够?当然要来一壶。” 生亦欢满足的脸上露出了一丝意外:“哦?我记得你说你不会喝酒。” 白石长叹一声:“酒,我是不喝的。可是如果那解药那就另当别论了。” 生亦欢不禁扬起了眉毛,病无药却笑得很勉强:“解药?什么解药?” 白石淡淡道:“我其实早该想到,我根本不是旧伤发作,而是中了你病无药的毒。” 病无药哼了一声,没有再说话。 白石又望向了生亦欢:“虽然下毒的是她,但是却要谢谢你。要不是你让我闻了解药,也许我已不能活着回来。” 生亦欢眯起了眼睛,却露出了耐人寻味的笑意:“想不到几个时辰不见,你变聪明了很多。” 白石叹了口气:“如果你也试过在那山谷中被毒得四个时辰亦真亦幻,你也会拼命变聪明的。” 生亦欢再叹了口气:“早知道你这么聪明,也许我本不该救你。” 白石摇了摇头:“可惜,你还是救了。” 生亦欢突然仿佛想到了什么,双手猛地一拍:“这么说,她毒了你一次,而我救了你一命,是不是?” “没错。” 生亦欢笑了:“那我们就两不相欠了。我们是不是也可以走了?” 白石却摇了摇头。 生亦欢皱起了眉:“为什么?” 白石淡淡道:“私事是扯平了。可是还有公事呢?” “哦?公事?” 白石的脸色突然变得异常严肃:“你不要忘了,我是个捕快。” 生亦欢微微一愣:“就算你是捕快,可我们也不是贼人。” “这么说你不知道擅闯县衙也是罪么?”白石冷笑一声,“何况,现在已近子时。” 生亦欢笑了:“看起来,你是要把我关到大牢里去了?” “那倒未必。”白石死死盯着生亦欢的眼睛,“至少,我得搞明白,你们究竟是什么人。” 生亦欢叹了口气。 他扭过了了头,望着广袤无垠的大地:“我说过了,她是戏子,我是观众。” 白石摇了摇头:“能把我毒倒的戏子,必定是个最危险的戏子。而能把我救活的观众,也必定是个不一般的观众。”